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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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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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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的人都像躲瘟神般躲着我,仿佛怕我给他们带来灾祸。

特别是那些大户人家的人,连我路过他们家时,就会凶恶而鄙夷地朝我喝道:“丧门星,走远点!”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倔强的我听了这话就站在那里不走了,怒视着他们。他们会变得特别愤怒,好像我挖了他们的祖坟,朝我吼叫:“滚!滚得远远的!丧门星!你再不滚,我就放狗了!”我为什么要滚?那时,我的身体充满了力量,我企图和他们对抗。可是我错了,我的力量竟然不如一条狗,他们把看家狗放出来后,吃亏的当然是我。

我的身上有几块伤疤,就是小时候被大户人家的看家狗咬的。被狗咬伤后,我没有哭,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忍受痛苦,我拖着血淋淋的腿回到家里,黄七姑心疼得老泪横流,边给我处理伤口边骂那些狠心的富人。我从那时候起,就知道一个道理,富人和穷人是水火不相容的。

野狗般的我也有朋友。

那是猎人上官明的儿子上官雄,他和我同龄。

上官明是我童年时的偶像。他经常扛着土铳从我的家门口经过,独自一人往深山老林里走去。我还会看到他经常带着猎物回来,有时,他会朝我笑笑,把一只野鸡扔到我面前,对我粗声粗气地说:“拿回去让七姑炖给你吃吧!”我迷恋的不是那些猎物,而是他身上野蛮的气息和那杆土铳。

我想我要像他那样粗壮,而且拥有一杆土铳,那些大户人家的狗就不敢欺负我了。

上官明并不是那么容易接近的人,我经常会在他上山的时候,跟在他的身后,他会回过头来把我赶走。我只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充满了惆怅,他要是我父亲,我的命运会不会改变?

上官明同样不让他儿子上官雄跟他上山打猎。我们会坐在汀江河边的沙滩上,讨论着上官明的问题。上官雄说,他父亲从来不让他碰那杆铳。我们对那杆铳十分的神往。我对上官雄说,什么时候把铳偷出来玩玩。上官雄的脸上出现了恐惧之色,他说,如果那样,他父亲会把他打死的。

有一天下午,上官雄把土铳偷出来了。我觉得奇怪,今天上官雄吃了豹子胆了!上官雄说他父亲中午喝醉了,现在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呀,就把土铳偷出来了。我们来到了河滩上,琢磨着土铳的构造,还把土铳抬起来,对着河边树上的鸟雀瞄准。可惜我们不知道怎么装填铁砂和火药,上官雄也没有把铁砂火药偷出来,否则我们非要放上一铳过过瘾的。不过,土铳在我们手上,我们还是增加了许多胆气。在河滩上玩了一会,我就提议到镇街上去走走,上官雄答应了。

我们来到了小镇的街上,人们并没有因为我的肩膀上扛着土铳而对我刮目相看。到了土豪刘世清的大宅门口,我放慢了脚步。其实我心里忐忑不安,害怕刘家放出狗来咬我,我腿上的伤疤仿佛发痒起来。我肩膀上的土铳还是给我壮了胆,上官雄也给我壮了胆,因为他父亲,长岭镇没有人敢欺负他。刘家大宅的大门洞开,那条凶猛的大黑狗坐在院子里,朝我们虎视眈眈。我心里说:“恶狗,老子迟早要杀了你!”就在这时,大门里晃出一条瘦长的身影,他朝我大声喝道:“你这个丧门星,怎么又来了,还不快滚!”

此人是刘世清的管家刘猴子,我看到他怒火就往头顶上窜。我把土铳从肩膀上取下来,端在了手上,对着刘猴子,大声地说:“我为什么要滚,这街道难道也是你家的?你今天敢放狗,我就一铳轰暴你的头!”

上官雄也说:“刘猴子,你凭什么让土狗滚!”

刘猴子冷笑了一声说:“小兔崽子,我看你今天想找死了!你有种就朝我头上轰呀!”

他边说边朝我逼过来。

这时,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你,你别过来,我真的要开枪了——”

上官雄知道土铳里没有装填铁砂和火药,根本威慑不了刘猴子,他心里也十分焦急,不知道如何是好。

刘猴子继续冷笑:“你开枪呀,开呀!朝我脑门上开呀!”

他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一步一步往后退着。

小街上许多人围拢上来看热闹,窃窃私语,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就在这时,刘家大宅里走出了两个壮汉,那是刘家的家丁。刘猴子见他们出来,就吩咐他们说:“快去把这小兔崽子手中的土铳缴了!”那两个壮汉猛虎般朝我扑过来,我大叫一声,想跑也来不及了。

他们夺去了我手中的土铳,我还被其中的一个壮汉一脚踢翻在地上。这次,刘猴子没有放狗出来咬我,他们把土铳夺去后,就进了大宅,把大门关上了。上官雄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哭着对我说:“土狗,铳被他们缴了,我怎么回去向我爹交代呀!”

我也束手无策。

我们重新回到了河滩上,面对着沉缓地流动的河水,默默无语。上官雄一直在流泪,抽哒着,我想了很多话想对他说,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是我连累了他,害他有家难归,他父亲酒醒知道这事,不剥了他的皮才怪。这事是我的错,我不能逃避,所以,我必须陪着他,他如果去死,我就陪他去死。

入夜了,我们还是不敢回家,坐在汀江河边,不知所措。

流水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要将我们吞没。

我们不知道,小镇上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因我而起,也埋下了祸端。

有人把我们发生在刘家大宅前的事情告诉了上官明。上官明到晚上了,才从床上爬起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取了把砍柴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然后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锋利的砍柴刀,出了家门。他老婆抱着三岁的小儿子,眼睁睁地看他出门离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十分清楚,男人要做的事情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上官明来到了刘家大宅的门口。

他还没有到来,刘家大宅门口就围满了人,人们的表情各异。开始他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什么,上官明高大壮实的身躯出现在刘家大宅门口后,人们就鸦雀无声了。上官明的表情严峻,眼睛里散发出一种杀气,小街上也弥漫着一种杀气。

上官明朝刘家大宅紧闭的大门吼道:“刘猴子,你给老子滚出来!”

大门里传出一阵狗吠。

看热闹的人们心都提了起来,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上官明手中的火把噼啪作响,飞溅出火星。火把的光把他右手提着的砍柴刀照得雪亮。上官明明显地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

大门里的狗吠停了下来。

里面顿时一点动静也没有。

上官明又大吼了一声:“刘猴子,你给老子滚出来!”

里面又传出一阵狗吠。接着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刘家大宅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人们看到一个体态臃肿穿着长袍马褂的老头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穿着黑衣服的汉子,还有刘猴子。

这个老头就是长岭镇大名鼎鼎的土豪刘世清,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做官。刘世清满脸堆笑,沉缓地对上官明说:“上官老弟,你为何如此愤怒,到我家门前叫嚷?”

上官明冷冷地说:“你问刘猴子,他欺人太甚!连个孤苦伶仃的孩子都不放过,算什么东西!”

刘世清回过头,低声对刘猴子说:“怎么回事?”

刘猴子在刘世清耳边轻声地说了些什么。

刘世清听完刘猴子的话,转过身,扬起手,狠狠地掴了刘猴子一巴掌:“浑帐东西,你尽干好事!老夫的名声都被你败光了!还不快去把土铳拿出来,还给上官老弟!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刘猴子飞快地跑进去了。

刘世清朝上官明作了个揖:“实在抱歉,你看我对下人管教不严,让上官老弟动怒了,也让孩子受了委屈,老夫在此给你赔礼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上官明没想到刘世清会来这一套,也没有多说什么,刘猴子出来把土铳还给他后,就扬长而去。

那个晚上,上官明和黄七姑举着火把在河滩上找到了惊惶的我们。我本来以为上官明会收拾我们的,没有想到,他竟然慈祥地对我们说:“孩子,回家吧,晚上河边凉,受风了多不好!”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沉睡,上官雄进屋把我弄醒。我睁开惺松的眼睛,问他:“你要干什么?”上官雄满脸笑容:“快起来,快起来,有好事呢!”我坐起来:“有什么好事?对了,昨天晚上你爹没有打你?”上官雄摇了摇头说:“没打,也没有骂,快穿衣服,出门你就知道什么好事了。”我和上官雄出了门,看到上官明笑着和黄七姑在说话,上官明背着牛皮袋子,肩膀上扛着那杆土铳,我知道牛皮袋子里装着火药和铁砂。

上官明见我出来,朝我挥了挥手:“来吧!你们不是想着要打铳吗,今天我带你们去打!”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站在那里。

上官雄在后面推了推我:“我爹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快走呀!”

那是个露水味很浓的早晨,上官明把我们带到了一片山坡上。那是一片朝阳的山坡,阳光泼洒过来的时候,照亮了上官明黝黑的满是胡茬儿的脸。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上官明教我们怎么装填铁砂和火药,怎么抠动扳机,让铁砂在火药炸响后从铳膛里迸射出去。

我和上官雄根本就无法预知,一场人为的灾祸会降临到上官明的头上。其实上官明心里很明白,刘世清是不会放过他的,就是刘世清放过他,刘猴子也不会放过他,刘家在长岭镇丢了脸面,有谁敢像他那样在刘家大宅门口耀武扬威?

那些日子,上官明只要白天上山打猎,就会带上我们一起上山,晚上他就死活不肯带我们去了。我问过他为什么,他只对我说了两个字:危险!那个秋天的黄昏,上官明上山后,我和上官雄就在我家里等待着他的回来。我们都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回来,有时是深夜,有时是天蒙蒙亮的清晨……我们只知道他回来路过我家时,会用蒲扇般的巴掌拍我的窗门,让和我一起睡觉的上官雄跟他回家。

那个晚上,我们都难于入眠。上官雄说他的心口老是一阵阵疼痛,像是有人用针扎他。我在黑暗中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病。我感觉到他在我旁边翻来覆去,烦躁不安。渐渐地,我也变得烦躁不安,仿佛被他莫名其妙的焦虑情绪传染……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窗外的天还是漆黑一片,我们听到了一种声音。

那是狗的呜咽。

上官雄和我同时听到狗的呜咽,他的反应十分强烈,猛地从床上翻身起来,冲出了小泥屋。他发出的响动把黄七姑也吵醒了。黄七姑惊问:“孩子,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说:“奶奶,我不知道——”

我和黄七姑也走出了小泥屋。

小泥屋外月光很亮,在我记忆中从来没有那么明亮的月光,可那月光中流动着浓郁的血腥味。我们看到了上官明的那条猎狗。上官雄蹬在地上,抱着它,颤抖地说:“老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老黑呜咽着,眼睛里流着清亮的泪。黄七姑说:“不好!上官明一定出大事了!”

黄七姑赶紧去找来一些人,他们举着火把,在老黑的带领下,朝山上奔去。我和上官雄也跟在他们后面。老黑把我们带到了一片茂密林子里。远处的夜鸟发出瘆人的叫声,林子里阴森森的,充满了死亡气息。我们看到了一个深深的陷阱,上官明就在陷阱里面,他的身上插满了尖锐的竹签,身体被血水淹没……看上去,那是个山民猎野猪挖下的陷阱,可死去的上官明不会告诉我们,那是个阴谋。那是上官明常去的一个林子,没有想到成了他的葬身之地,他没有死在老虎豹子等猛兽的爪子底下,却死在了人为设置的陷阱里,这是他的悲哀,也是他作为一个猎人的宿命。

那个晚上,泪水淹没了我和上官雄,我们都不相信上官明会这样离开,他是我心中最初的英雄。

那年头的长岭镇是多么的令人愤怒和绝望,我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就像秋风中渐渐枯黄的野草。上官明死后,我和上官雄没有了快乐。我们轻易不敢到小镇的街上去,刘家大宅的人见到我们就百般欺凌,他们甚至让我们钻狗洞,把我们踩在脚下,把尿水撒在我们的头上。我们忍受着屈辱,希望某一天报仇雪恨!他们我们经常坐在上官明坟前,看着苍茫的群山,默默无语。

上官雄某天突然对我说:“土狗,我知道是谁害死我爹的了!”

我睁大眼睛说:“是谁?”

上官雄咬着牙说:“是刘家的人!”

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燃烧的火,那火也在我体内燃烧。

报仇!

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可我们那时根本就没有力量报仇。我们只能在深夜时潜到刘家大宅的旁边,用石头去砸刘家的屋顶。石头砸在瓦片上的声音沙哑而无力,就像砸到水里一样,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们的行动显得那么的无关紧要,却担心着刘家大宅里的恶狗以及恶狗般的人追出来,抓住我们。那是漫长的无能为力的时光,我们所有的仇恨在心底越来越强烈。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上官雄在某个晚上回到家里,发现母亲和弟弟不见了。有人说他们和那个弹棉花的人跑了。上官雄找到了我,告诉了这个残酷的事情。我们往通往异乡的道路上狂奔,希望能够追回他的母亲和弟弟。我们的努力徒劳无功。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我家后,黄七姑一手一个地搂着我们,老泪横流。我们却没有流泪,自从上官明埋葬之后,我们就不再流泪。流泪有什么用,忧伤有什么用,我们心中只有仇恨。

上官雄母亲和人私奔后,黄七姑也收留了他,我们真正的成了一家人,上官明留下的土铳和猎狗老黑也一起带进了黄七姑的家门。冬天的一个清晨,我们发现老黑不见了。我们四处寻找,结果在上官明的坟前找到了它,老黑死了,身体已经僵硬,上面有一层厚厚的霜。它的眼睛却没有闭上,眼角的泪变成了冰。上官雄抱着老黑,企图用自己的体温软化它僵硬的身体,我告诉他,老黑死了,像上官明一样,永远也不会醒来了。我们把老黑埋在了上官明坟墓的旁边,那时寒冷的风飕飕地在荒凉的山野刮过,仿佛是许多孤魂野鬼的怒号。

黄七姑是这个世界上对我们最亲的人。

那一次土铳的炸膛让她一夜之间白发苍苍。

上官明留下来的那杆土铳成了我们的精神支柱,它是我们手中最初的武器。我们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用它轰暴仇人的头颅。我们常常用它来练习瞄准,等我们有力量使用它时,更好地发挥它的功用。在我十岁那年,我想我有力量使用它了,我们就在河滩上按上官明教我们的办法,让土铳在我们手中射出第一膛的铁砂。

我们装填好铁砂和火药,就用手心手背的游戏决定谁来开这第一铳。结果是我赢了。开铳前,我让上官雄远远地走开。他躲到一棵水柳后面,探头探脑地看着我。我右手的食指抠动了扳机,一声巨响在我眼前炸响,顿时,我眼前一片血光,我听到了上官雄惨烈的叫声……

土铳炸膛了!

我的脸被炸得稀巴烂,嵌进去许多炸碎的铁砂,疼痛撕裂着我少年的心。不一会,我就昏死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我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脸上火辣辣的痛。我的头脸上被破布条包裹着,我根本就无法想象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听到了黄七姑的抽泣,上官雄坐在我的旁边,他的右手和我的右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黄七姑哽咽地说:“孩子,我让你不要碰那土铳的呀,你们还小,怎么能够碰它呢?”

我咬着牙对她说:“奶奶,我会没事的!等我伤好了,我还要打铳!”

黄七姑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又气恼又心疼地说:“你不要命了,你还想打铳,你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还说不准呀!老郎中给你处理过了伤口,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好好养伤吧!孩子!”

我不可能不碰土铳,我的身上已经继承了上官明的血性,尽管他不是我的父亲。但是,我又觉得内疚,我给黄七姑增加了多大的麻烦,她一个老太太,拉扯我们两个狼崽子般的孩子,多么的不容易。我受伤的那些天里,黄七姑天天跪在神龛底下,祈求菩萨保佑我平安,然后四处借钱,为我抓药。我伤好后,看到黄七姑满头的头发变得雪白,我的心被刺伤了。上官雄说,在我受伤的第二天早上,她的头发就全部变白了,那个晚上,她一直没有合眼,坐在我身边流泪。上官雄还说,大家都认为我会变成瞎子的,没想到我眼睛没有受伤,却留下了满脸坑坑洼洼的麻子。

也许我真的是个不祥的丧门星,谁沾上我都会倒霉。

我刚刚生下来不久,我爷爷奶奶就相继而亡;我7岁那年,好端端的父母亲也相继得病死去;上官明也因为我死于非命……我万万没有想到,黄七姑会在我11岁那年的春天离我们而去。

那个春天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山野所有的野菜都被采光了,不要说粮食,很多人靠吃观音土为生。那时的长岭镇,一片肃杀,人饿得连哀号的力气也没有了。要不是黄七姑,我们早就饿死了。她是个有准备的人,早就备好了不少在平常时候人们用来喂猪的干地瓜藤。她收藏的干地瓜藤在这个饥饿的春天救了我们的命,可她却在庄稼即将收成的前夕饿死了。那时,我们家的地瓜藤所剩无几了,她自己舍不得吃,因为要留着保我们的命。她饿得不行了,就在深夜等我们睡着后偷偷地吃观音土。那个晚上,她吃多了观音土,活活的撑死了。

我不可能忘记她死后的惨状,我想上官雄也至死难忘。

黄七姑死后两个眼珠子突兀,肚子鼓胀,高高地隆起,干枯的手死死地抓住雪白的头发……

黄七姑死后,我和上官雄成了真正的野狗。要不是长岭镇的铁匠胡三德收留我们做了徒弟,我们不知道会怎么样。胡三德是个矮小的汉子,和铁匠这个职业根本就不相称。我们做他的徒弟之后,才知道这是一个有功夫的人,他矮小的身上积蓄着巨大的力量。他收留我们的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举行了简单的拜师仪式,然后不停地让我们敬他酒。他的酒量很大,在我们喝得醉醺醺后,对我们说了他真正收留我们的原因。他说,在长岭镇,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上官雄的父亲上官明,他不能看他的儿子流落乡野;他还眯着小眼珠子对我们说,看得出来,你们也不是等闲之辈,日后必有大造化;他还说,我们的眼睛里有杀气,有杀气的男人才是真男人!他的话我们听不太明白,我们醉倒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知道他后来又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他是个平常话不多,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没想到隐藏着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胡三德收留我们的事情,长岭镇很多人不解,议论纷纷,有人甚至下了这样的断言:胡三德离死不远了。这样的话十分恶毒,可胡三德听了后,只是一笑置之,有人当面问他为什么收留我们,他也无可奉告。有一天,刘猴子在街上溜达,看到了正在拖风箱的我们,他对挥汗如雨打着铁具的胡三德冷笑着说:“胡矮子,你的算盘打得很精呀,收留这两个兔崽子,干活可以不用给工钱呐!”胡三德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继续叮叮当当地打铁,边打铁边说:“是呀,我养活他们,他们凭什么不给我干活,我又凭什么要付工钱给他?”刘猴子又冷笑了一声说:“你可不要惹祸上身哟!”胡三德听出了刘猴子话中有话,笑了笑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刘管家不必费心了。”我和上官雄都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我真想扑过去,一刀捅了他。

我们白天和胡三德学打铁,晚上他就教我们练武。

在打铁铺的后院里,我和上官雄学会了虎拳和一套刀法。胡三德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打铁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养家糊口;武术也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防身健体,你们都得好好学,来不得半点马虎!”

我和上官雄记住了师傅胡三德的话。

我们在打铁铺子里长大,一直到16岁。这几年的时光里,我们除了习武就是打铁,没有惹下什么祸事,而且我们的身体也日益高大强壮。到了16岁那年,我们的嘴唇上面和下巴上长出了胡子,声音也粗壮起来,但是我们平常都沉默寡言,不说任何一句废话。师傅胡三德对我们说过:“男人是用身上的杀气威慑对手的,而不是话语!”我们都看不出胡三德身上的杀气,可他却一直有种巨大的威慑我们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超过了上官明。

某个晚上,胡三德喝完酒后对我们说:“你们很快就要离开我了,唉,我也老了!”

我说:“师傅,我们永远不离开你!”

上官雄也说:“师傅,好了的,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呀,我们不会离开你的!”

胡三德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汪汪的:“孩子们,相信我的话!你们很快就会离开我了,你们不是池中之物,注定要到大江大河里去迎风斗浪的!你们到时该走就走,不要管我这把老骨头,记住没有!”

我和上官雄面面相觑。

胡三德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小眼珠子里迸发出凌厉的杀气:“我再问一句,你们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没有?”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模样,我们齐声说:“我们记住了!”

胡三德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酒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胡三德别的活都没有做,而是给我们每人打制了一把鬼头刀。打完那两把鬼头刀,胡三德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命运就是如此残酷,也许胡三德早就料到了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因为我们而命丧黄泉。

那年头兵荒马乱,战火很快就烧到了闽西山区。当时我们不知道局势有多么的残酷,只是听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回到长岭镇后说,外面国共两党打得很厉害。变化最大的是刘家大宅,刘家增加了不少家丁,而且从外面买回了不少枪。那些家丁背着枪在街上耀武扬威地走过时,我和上官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我会自然地想起那杆炸掉膛的土铳,心想,刘家家丁肩膀上挎着的枪是不是比土铳厉害,自己要是有一支枪,那会怎么样?

很多事情发生猝不及防。

那个墟天原本十分平常,四乡八村的人纷纷聚拢到长岭镇来赶集。我和上官雄光着膀子叮叮当当地打着镰刀,马上就要秋收了,农人们需要大量的镰刀,这阵子我们忙得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正午时分,小镇的街上热闹起来,根本就看不出兵荒马乱的情景,仿佛是一片太平盛世。每到墟日,我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我的内心十分渴望太平盛世。

我和上官雄正打着铁,突然一声惊叫从打铁铺外面的街上传来:“流氓——”

我和上官雄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街上一个年轻貌美的村姑身上,两个吊儿郎当的青年男子一前一后夹住了村姑,其中一个青年男子淫笑着伸出手往村姑饱满的胸脯上抓了一下。村姑怒骂着,想逃也逃不脱,街上的人都敢怒不敢言,因为那个伸手抓村姑胸脯的青年男子是刘猴子的儿子刘歪牙,另外一个是他的表弟李水发。刘歪牙得寸进尺,蜒皮赖脸地说:“美娇娘,你是那个村的呀,跟了我吧,我让你吃好穿靓,过神仙般的日子!”他边说边在村姑身上摸来抓去,那丑态不堪入目。村姑愤怒极了,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怒骂着挣扎。刘歪牙竟然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村姑,人们一阵骚动,有人说:“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欺侮良家女子!”可没有人敢站出来为那受辱的村姑出头。

我觉得有股热血冲上了脑门,我和上官雄对视了一下,我们俩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冲了出去。我挡在了刘歪牙面前,上官雄挡在了李水发面前,我们把他们和村姑隔开了,我回过头对村姑说:“你赶快走吧!”村姑趁机跑了,很快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刘歪牙气坏了,恶狠狠地朝我骂道:“你这个丧门星,找死呀!”我盯着这个恶少,真想一拳把他打扁了,可师傅交代过我们,不要轻易的出手。紧接着,刘歪牙朝我胸膛上就是一拳,他就像是打在铁板上,我没有什么感觉,他却痛得呲牙咧嘴。李水发却没有出手,上官雄鹰隼般的目光让他的双腿微微发抖,他毕竟没有刘歪牙那么嚣张。

刘歪牙在我们身上占不了什么便宜,就带着李水发灰溜溜地走了。临走时扔下了一句话:“丧门星,你们给我等着,有你们好受的!”我看着他们离去,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在长岭镇,没有人能斗得过刘家的,哪怕我们有一身好功夫。

胡三德在铺子里,把发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我们回到打铁铺里,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和平常的任何一个日子那样平静,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把店门关了吧!”我们觉得不可思议,今天那么多人来买镰刀,怎么能关店门呢?他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又淡淡地说了一声:“把店门关了吧,今天的生意不做了!”

师傅的话就是圣旨,我们把铺子里买镰刀的人请了出去,关上了打铁铺的店门。关门后,很多人在外面拍着门板,叫嚷着要买镰刀。胡三德对外面的人无动于衷,他把我们领到了后面的里屋,对我们平静地说:“你们赶紧收拾好东西,准备走吧!”

我很纳闷:“我们为什么要走?”

上官雄也很纳闷:“我们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胡三德不慌不忙地说:“你们惹祸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们俩面面相觑。

胡三德接着说:“说实话,你们一直是刘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前他们不动你,是因为你们还小,也以为你被我调教得没有了菱角,可现在,你们重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觉得你们突然有了力量,有了血性,他们就要除掉你们了,否则你们永远是刘家的心头之患!所以,你们必须走,况且,你们也该走了,该出去经受大风大浪了。”

我说:“我们不走,大不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上官雄也说:“对,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胡三德笑了笑说:“你们笨呀?就你们俩,能拼得过刘家十几条枪?你们不要和我啰嗦了,赶快收拾东西吧,天一黑,你们就离开长岭镇,走得越远越好!”

我说:“师傅,我们走后,你怎么办?”

上官雄说:“我们不能抛下你不管!”

胡三德又笑笑:“难得你们对我有这一片心,你们不要管我,我会有办法的,我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什么困难我没有见过,只要你们走,我什么事情都能抵挡过去的!好了,不和你们多说了,你们收拾东西吧!”

胡三德说完,就到铺子里去了,虽然他没有把店门重新打开,可我们听到了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和店门外人们的叫唤声,胡三德打铁的声音敲击着我们的心脏,我们知道,师傅的内心也在经历着暴风骤雨,尽管他的表面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不以为然。

我们也没有想到,这一走,和师傅胡三德竟是永诀。

都是我这个丧门星害了与世无争的师傅!

如果不是我们的一时冲动,或者胡三德不会死于乱枪之下。

那天晚上天刚刚黑下来,胡三德就赶着我们走。我们背上包袱,把师傅亲手给我们打造的鬼头刀插在背后,就从打铁铺的后面走了出去。我们对胡三德说:“师傅,你多保重!”然后,我们在黑暗中给胡三德跪下了。胡三德此时的声音变得颤抖:“你们快走吧!”他说完就关上了门,仿佛和我们隔开了一个世界,事实上,我们从此后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我们心怀感伤地沿着那条狭窄的小巷,朝小镇外面摸去。

我们走出了十多里地,上官雄停下了脚步,他沉重地对我说:“大仇未报,我们就甘心这样走了?”

我说:“你想怎么样?”

上官雄冷冷地说:“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干脆回去把刘猴子他们杀了再走!”

我犹豫了:“这——”

上官雄说:“土狗,你害怕了?”

我说:“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可是,刘家大宅戒备森严,我们如何进去?”

上官雄说:“你跟着我走就可以了,今天晚上我就要了刘猴子的狗头。”

于是,我们又在黑暗中折回了长岭镇。

这个黑漆漆的夜晚,长岭镇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小街上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给这个闽西山野小镇的夜色增添了几分神秘和不安。空气中飘散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像是迷幻的花朵散发出的香气。

刘家大宅和整个长岭镇一样寂静。

刘家的人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们会从刘家大宅的后院翻墙而入,虽然说刘家有十几条枪,可那些家丁都在沉睡,就连值夜的那个家丁也在靠着大门睡觉。我们最担心的是那条恶狗,在进入刘家大宅之前,我们就商量好了,看到那条恶狗就第一时间杀了它!

果然,我们刚刚翻过围墙,恶狗就朝我们扑过来,此时的我们已经不是童年时候我们了,只见上官雄身体一闪,他手中的鬼头刀闪电般劈了出去,恶狗来不及多叫一声,狗头就飞了出去,噗的一声落在了后花园的草丛里。

刘猴子住在那个房间里?

我们茫然了。如果挨个房间去找,一定会惊动很多人的,那样我们非但杀不了人,也许我们自己也逃脱不了。怎么办?就在我们纳闷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亮光,有个人提着一盏灯笼朝厕所那边走去,借着灯笼的亮光,我们看清,那是刘家的女仆五嫂。

我们朝厕所的方向摸了过去。

五嫂来不及脱裤子,上官雄手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就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我们蒙着脸,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是谁。五嫂颤抖地说:“好汉,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放过我吧,我也是穷苦人,你们杀了我也没有用的呀——”

我压着嗓子说:“我们不杀你,只要你告诉我们,刘猴子住在哪里?”

五嫂没有任何考虑,就把刘猴子的住处告诉了我们。

上官雄抽出五嫂的裤带,把她绑在厕所里的一根柱子上,从她衣服上撕下了一块布,塞在了她的嘴巴上。我们闻到了一股臭味,五嫂吓得屎屙在了裤裆里。

我们准确地找到了刘猴子的房间。

我用刀尖挑开了刘猴子房间的门闩,摸了进去。上官雄在后面把门轻轻地关上了。房间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看不清刘猴子的床在那个位置,这样很容易失手。上官雄突然弄出了些响动,黑暗中传来了刘猴子的声音:“谁——”接着,又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死猴子,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总是疑神疑鬼的,快睡吧,那有什么人呀!”刘猴子说:“不对,我感觉是有什么动静,快,点灯!”女人没好气地说:“要点你自己去点,老娘要睡觉!”刘猴子骂骂咧咧地下了床,划亮了一根火柴,点亮了油灯。说时迟那时快,上官雄扑过去把刀架在了刘猴子的脖子上。我听到床上女人的一声尖叫,我扑过去,把刀压在女人的嘴巴上:“你敢在叫,老子活剐了你!”女人浑身颤抖起来,大气不敢出一口了。刘猴子吓坏了:“好汉,饶命,饶命!”

我没有想到平常在长岭镇耀武扬威的刘猴子会如此没种,我们还没有下手,他就已经瘫了。我对上官雄说:“赶快下手,一会来人了!”上官雄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他把蒙在脸上的布扯了下来,把脸凑近了刘猴子:“老东西,你看明白了,今天是我上官雄来取你狗命!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爹?”刘猴子颤抖地说:“是,是刘世清让我干的,他,他让我带人在你爹常去的地方挖下了陷阱……”刘猴子还没有说完,上官雄就手起刀落,把他的头劈成了两半。床上的女人看此情景,头一歪晕死过去。

我觉得嗓子很干,大口喘着气说:“赶紧走吧!”

上官雄两眼血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刘世清那条老狗也杀了!”

……

我们奔走在通往外界的山路上时,长岭镇已经炸了锅,人声狗吠响成一片。我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师傅胡三德在打铁铺里迎来了灭顶之灾。关于师傅胡三德在我们走后的事情,我们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刘猴子的儿子刘歪牙带着刘家的家丁,举着火把,荷枪实弹地把打铁铺围了个水泄不通。刘歪牙用脚踹着打铁铺的店门,怒吼道:“胡矮子,把上官雄他们交出来!”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刘歪牙对那些家丁吼道:“给老子把门砸开!”

那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把很快地把店门砸开了。他们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看到胡三德抱着一把鬼头刀坐在打铁铺的中央,满脸通红,双目圆睁。

刘歪牙用枪指着胡三德的头说:“上官雄他们呢?”

胡三德哈哈大笑:“他们?他们怎么了?”

刘歪牙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老东西,别废话,快告诉我,他们在哪里?我抓住他们要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

胡三德又一阵大笑:“我就料到他们会杀了那两条老狗,老夫没有看错人,哈哈哈哈——”

刘歪牙气得浑身发抖,他正要开枪,胡三德一跃而起,挥起手中的鬼头刀,砍下了刘歪牙的脑袋!

一阵乱枪响起,胡三德扑倒在地,鲜血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流淌出来……那个晚上,长岭镇充满了浓郁的血腥味……浓郁的血腥味留在了我们的身上,或者一生都无法飘散而去,那个晚上的奔逃,其实是那么的蛮目,我们不知道要到那里去,未来会怎么样,我们也一无所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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