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乱世兵祸
“钰儿,这是何人?”吴老太爷颇为惊讶地问。
吴老员外之子吴钰站在院中,后边是几个护院,还有几辆牛车,车上装的是一些粮食衣物之类,而其中一辆车上除了这些粮食衣物,还躺着一个粗蓝布衣的女子,女子身上泥泞不堪,头发散乱,半覆在脸上,看不到长什么模样。
这是一个偏远小县的偏远乡村,村中靠山之处有座不算大的老宅,是吴家的祖宅。吴老太爷在当地也算是个乐善好施的员外,乡间颇有些声望,算是一方乡绅。
后来吴老太爷发家之后,便在府镇修了座更大的新宅院,举家迁到了镇上,这边的老宅便一直空了下来。
近些年来,各路群雄起兵抗元,相互之间又因争抢地盘一片混战,兵连祸结。吴老太爷担心被流兵祸害,便遣散了部分下人家丁,只带了儿子儿媳和一个孙子,再加上一些有点身手的青壮家丁护院,一起搬回偏僻乡村的祖宅暂住。今日老太爷安排吴钰带着几个护院,回镇上的大宅中取些粮食衣物,却不料带回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禀父亲大人,这是孩儿回来的路上搭救的,孤身一人摔伤了腿倒在路边,若是不管,恐怕挨不到明天。”吴钰低头禀告。
“糊涂!来历不明,怎能随意带回家中?更何况是一孤身女子?”吴老太爷斥道。
“孩儿问过了,说是因流兵为乱,与家人失散,又受了伤……孩儿实在是不忍,就……”吴钰也知不妥,但却仍是止不住怜悯之情。关键是,他是看到此女容貌的,长得十分秀气,比之自己夫人还要美貌许多,便有些心中意动,忍不住拖以援手带了回来。
吴老太爷毕竟乐善好施,心中不忍,再说吴钰都已将女子带回家了,再这么赶出去,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沉吟片刻,走到车前,低声问道:“请问姑娘,是何方人氏?为何流落路边?”
女子早已醒转,只是腿脚受伤不便移动,见问忙抬手作个福蹲的架势,轻声细气地回复:“禀太爷,小女子郑秋怜,彭泽县人氏,本随夫家躲避兵祸,谁知乱兵追赶,小女子被颠下马车,腿脚受伤,夫君也不见了,还不知是不是还活着,只怕……”话未说完,低声哀哀哭泣。
此处乃是蕲州府治下的黄梅镇乡下,彭泽县是隔壁的一个县,相对繁华,但在这乱世之中,也更易受兵灾战祸牵连。
看这女子穿着虽然平常污秽,但举手抬足谦恭有礼,言语说话简明清晰,名字也颇有雅意,似是个有些教养的大户人家中知书达理的女眷,不像那种不三不四的底层民妇,略一沉吟,回头对吴钰道:“那好吧,钰儿,就让郑姑娘住下吧,待兵乱稍平,再替她寻访家人。”
“小女子叩谢太爷大恩。”车上的郑秋怜听闻便想挣扎着起身拜谢。
“好了好了,腿脚有伤不要乱动。”吴老太爷忙扬手制止:“钰儿,你去安排这位郑姑娘梳洗,好好照料。”
“是,父亲。”吴钰自是乐意,忙道。
“爹!爹!”几声欢叫,便见一个小儿从内院跑出,冲向吴钰的怀抱,正是吴钰的五岁儿子吴璋,后边则跟着一位四五十岁的长须先生。
“哎哎哎,小心摔着。”吴钰显然非常宝贝儿子,忙应声伸手,生怕儿子磕着碰着。
“爹,爹,爹,今天我又学了三个字!”被抱在怀里的吴璋得意地大声炫耀。
“那还不赶紧谢谢陈先生。”吴钰笑道,说罢回头向那长须书生道:“多谢退之先生费心了。”
“岂敢岂敢,还是小公子聪明伶俐。”先生陈守微笑抚须,退之是陈守的字。
陈守昏昏悠悠醒转过来,只觉头昏脑胀,后背生疼,四下里一片黑暗,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便是在今日晌午之后,乡村间突然便来了一大群乱兵,手执明晃晃的长枪钢刀,四处劫掠,很快便发现了吴家祖宅,大喜过望,纷纷上前攻打。吴老太爷令家丁护院紧闭院门,几人执刀,大部分的也仅有些棍棒,意图保家存身。
但这些普通的护院哪能拼得过曾在战场上见过血的乱兵?祖宅的院墙又不高,也不甚坚固,几个回合下来便钢刀见血出了人命,家丁护院更是胆怯心惊,终被乱兵攻入院墙,见人便杀,顿时满地鲜血,到处惨叫。
吴家众人四散而逃,却大多被乱兵赶上,乱刀砍死,吴钰的妻子和几个内院丫环甚至被直接按在地下凌辱,然后又被一枪刺死。混乱之中,已成为吴钰二夫人的郑秋怜抱着不满周岁的儿子吴琅惊慌地四下乱逃,结果被吴家西席先生陈守拉住,一起跳入了院中的一口枯井之中。
院中的那口旧井早已没什么水了,只余下井底的泥泞,只是南方天气潮湿,前一个来月又下了几场暴雨,井底的泥泞并未干枯硬化,三人这才没有被生生摔死,只是毕竟不是污水,四五丈深摔下来,直接将三人摔得晕了过去,再无声息。此时陈守方才悠悠醒转。
“二夫人?……二夫人?”陈守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抬头向上望望,只见小小的井口黑呼呼的,估摸着已到晚上,此时已入十月,深秋露天的夜间湿冷的厉害,只不过在这深井之中没有冷风,尚还好一些,但也觉得周身发冷,轻声叫了几声,却不见有人应声。
自那一年前少爷吴钰在野外将郑秋怜救回,好生照料摔伤的腿脚。腿伤好了之后,郑秋怜无处可去,吴钰又见她长得标致,老太爷则见她知书达理,便也同意了让吴钰将郑秋怜纳为侍妾,府中人称“二夫人”。
嫁给吴钰之后不过半年,郑秋怜便生了一个男孩,显然并非吴钰之子,而是郑秋怜前夫家的遗孤,只是吴钰却因确实喜爱郑秋怜,并不以此为意,仍将那个男孩视如己出,取名吴琅,算是吴璋的弟弟,十分照料。
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吴老太爷这乐善好施的殷实之家,竟突遭兵祸。陈守郑秋怜和吴琅两大一小三个人躺进枯井之中,却不知吴老太爷一家老小情势如何,有无得脱杀身大祸。
四下里黑呼呼的并无人应声。
“二夫人?……二夫人?”陈守一边继续低声叫喊一边伸手乱摸,半晌手上突觉碰到衣袂,又赶紧抬高声音叫了几声,探手去抓“二夫人?……二夫人?”
只听得几不可闻的几声哼叫,陈守只觉手上抓着了一只裙脚,又扯了几下,才听到几声虚弱的呻吟:“别……别动,先生……疼,断了……”
是郑秋怜的声音,声音里透着痛苦,原来是摔到井中时,腿被摔断了。
“二夫人,你怎么样?小公子怎么样?”陈守记得郑秋怜是抱着不满周岁的吴琅一起掉起来的。
“啊!……啊!……琅儿!琅儿!”郑秋怜先是一声痛呼,可能是挣扎时又触到了痛处,再又是一声惊叫,不满周岁的孩童若是醒着,大多是会哭叫的,此时却是一点声息全无,郑秋怜自然是担心孩子已然不测,赶紧一边拍着怀里的吴琅一边喊着。
怀中的吴琅却仍是一点声息全无。
“先生!先生,琅儿,快看看琅儿!”不知所措的郑秋怜忙向陈守求救。
陈守虽满身酸痛,却自觉并未伤筋断骨,挣扎着凑过去,黑暗中摸索着去探吴琅的鼻息。
“还好,还活着,只是昏过去了,就是不知道小公子有没有受伤。”陈守轻吁一口气。
郑秋怜哪能放心,仍是急叫:“先生,先生,您快给看看。”
黑呼呼的,哪能看得见?陈守心中苦笑一声,略一思索问道:“二夫人,你是一直抱着小公子的是吧?”
“是,是是。”郑秋怜急忙点头,又搂紧了些。
“你现在是背着地?”黑暗中看不见,但陈守听声音感觉郑秋怜是躺在井底地上,刚才一直昏迷,应该不会自己翻身。
“是,是是。”
“那小公子应该没什么事,不会受什么伤,许是因为摔下来受了大的震动,昏睡过去了。”
“哦,那……那要不要紧?”郑秋怜没听懂,依旧急问。
“应该没事,没受伤,一会醒过来哭出声来就好了……若是哭出来,便好好给他喂奶,估摸着就没事了。”吴琅尚未满周岁,仍在吃奶之时,战乱期间,吴家也不好另请专门的奶妈,便一直是郑秋怜自己给孩子喂奶。
“那就好,那就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郑秋怜万幸地抱紧吴琅,轻轻拍着,动作稍大,胸口一阵剧痛,又是痛叫起来。
“怎么了?二夫人?”陈守一惊。
“我……我好像胸口也受伤了……啊!”郑秋怜这又是伤上加伤,腿上胸口都有,方才急切间不觉得,此时却是觉得全身都是剧痛,忍不住又痛叫起来。
陈守一阵头疼无语。
井那么深,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柔弱女子,还有一个是不满周岁的孩童,仅凭自己三人肯定出不去的,偏偏郑秋怜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哇哇哇~~”似乎是受了震动,郑秋怜怀中的吴琅醒了过来,开声便哭,却有些虚弱,想来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把他震得够呛,昏迷了过去,刚刚才醒过来。
井中顿时被哭声回响振得嗡嗡作响。
“快,二夫人,快给小公子喂奶。”陈守说罢便将脸转了过去,意思自然是“非礼勿视”,不能看郑秋怜奶孩子。只是这井中本就漆黑一片,回不回头自然是毫无分别。
“哦哦……啊……”郑秋怜忙应声,触动伤处又是一声痛呼,然后便是西西索索地掀动衣袂的轻响,很快吴琅的声音便止住,换成了吸吮母乳的轻响。
“先生,现在怎么办?”郑秋怜安抚好儿子,总算平静下来一点,便问陈守。她一个妇道人家,碰上这种境遇,实在是没什么主意。
“唉,井这么深,单凭咱们俩是上不去的……而且上边的乱兵是否已离去也不知道,老太爷他们如何了也不知晓,只能……只能暂时先躲避在此,待明天再看。”陈守叹了口气,他也没什么主意。
“哦……”郑秋怜也是无语,只好先细细地安抚儿子,再一点点挣扎着挪动身子,换成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稍稍减缓腿上胸口的伤势剧痛。
深秋天气阴凉,尤其晚上已颇为阴冷,而在这数丈深的井底,几无一块干燥之地,皆是半湿的泥淖,陷在其中更感觉湿寒刺骨。
不知为何,陈守只觉这深井之中尤其有一股阴寒之气,比之地上更是刺骨,若不是时不时动弹一下活动活动,只要稍坐一会,便觉脚底生寒,脚腿麻木。
陈守尚且如此,更何况郑秋怜这么一位受了伤的柔弱女子,已是慢慢体力不支,只不过怀抱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儿,再怎么着也只能勉力支撑,又怕孩儿吴琅受寒受苦,还挣扎着将并不厚暖的秋衫围裹着襁褓,一边喂奶一边安抚,尽力不叫吴琅冻饿啼哭。
陈守也帮不上任何忙,只能眼巴巴的仰头望着井口,时不时地高声叫喊几下,希冀着井外有人经过听见,好将他们三人救脱深井。
只不过吴家老宅本就地处偏僻,深井又在老宅院中,并未在人来人往的路边,一夜过去,再又是一日,除了白天能隐约听到几声老鸦凄历叫声,无论陈守如何呼叫,竟是不见一声回应。
如此这般一日再一日,陈守和郑秋怜两人饥寒交迫,已是难以坚持。到了第三日夜间,饿得昏昏沉沉的陈守又听到吴琅的啼哭之声,好一会都不止,不知郑秋怜出了什么事,忙大声叫喊:“二夫人?二夫人?”伸手用力去拍郑秋怜的腿。
叫喊好一会,已是坚持不住的郑秋怜才悠悠醒转过来,忙勉力挣扎着再给吴琅喂奶,待吴琅不再啼哭,这才气弱游丝地出声:“先生,先生~~”
“二夫人~”陈守忙答应。
“先生,我只怕是不行了,琅儿……琅儿就托付给先生了……”郑秋怜虚弱得声音几不可闻。
“二夫人……”在此境地,陈守也是无计可施,只能应叹。
“只望……只望明日还能有人来救……琅儿……琅儿以后就跟着先生吧,望……望先生好生照拂……郑氏拜谢……拜谢先生了……”
“不敢不敢,二夫人,陈某自当好生照看小公子……”陈守忙应道。
“先……先生……我这有一把匕首,还有一块玉珮,都……都是先夫留给我的,是……是琅儿的亲生父亲……”临到此时,郑秋怜也不再如以往般对吴琅的身世闭口不谈,直接承认吴琅并非吴钰的亲子,哪怕此事在吴家除了三四人之知晓内情外,无人得知,也无人敢随口提及,陈守作为吴家西席先生,自是知道些隐秘的。
“哎哎哎……”陈守忙不迭地应声着,抓住黑暗中递过来的一个小布包,硬硬的两块。
“拜托先生了,要是能脱此难,让琅儿给先生您养老……养老送终……”郑秋怜握着布包的手无力地落在陈守手心,声音愈加虚弱,直至几不可闻。
井中又沉寂下来,只有吴琅轻微的啧啧吸吮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