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爆竹声稀稀落落的响起，顾玉卿、陆文蕙坐在厅堂的一角，看着默默燃烧的蜡烛，聊着闲天，陆文蕙告诉顾玉卿关于陆文青的一些事情，她结婚不久，就怀了孕，后来生了一个孩子，很不幸，是个女孩，婆婆对她的脸色就很难看，幸而公公对她很是认可，认为第一胎是个女孩也好，以后可以帮着照顾弟弟，给孩子取名思冠。
冠是男人戴的帽子，思冠，就是思念一个弟弟的意思，陆文青的公公周深瑜是秀才出身，粗通文墨，断不会取“招弟、传弟”这样俗气的名字。
“亏他也想得出来，绕着弯儿想了这么个名字。要是叫什么来弟，招弟的，四姐非得气疯掉不可。”陆文蕙说到这里，笑嘻嘻的。
陆文青虽然学问比不上顾玉卿，但也上过几年学，平素也喜欢写些东西，并不是不通文墨的粗人，怎么会受得了太过鄙陋的名字。顾玉卿听陆文蕙讲，有几分想笑，却也有几分想哭，她在报上写那么多唤起女性觉知的文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有多少人响应。除了陆文秋，或许再也没有人能理解她了。
“等过完年，四姐就要跟姐夫去上海了。”陆文蕙道。
“去上海？”
“嗯，听说四姐夫在上海工作了，一个人在那边，家里不放心，让四姐过去照顾他。”
“夫妻长期分居也不好，能住到一起最好的。”顾玉卿点点头。
“吴妈也要过去了。四姐说周家没有可靠的佣人，家里吴妈待的时间最久，性情最好，又会照顾人，所以点明要了去。”
“太太同意吗？她最喜欢吴妈的。”
“不同意也得同意啊，四姐还有一个小孩呐，没个放心的人在身边，怎么得了。而且，陶蓁蓁也去了上海，吴妈也想跟孩子在一起啊，她们都在上海，也有个照应。”
上海，上海，她接到俞凤仪的电报也是在上海。俞老先生在战争爆发前去世了，他像是预先知道一样，让家里人早早将他下葬，不要拖延。只不过谁也没想到，还未过头七，战争就打响了。
俞凤仪告诉她，他们那会儿到上海，上海的旅馆都住满了，全都是从外边逃过来的人，人挤人，人挨人。火车一到站，全是争着抢着上车的人，乌压压的，蚂蚁一样的。就在他们上火车时，还有枪响声，有人直接在她身边倒下。她倒没太多的描绘，却把顾玉卿吓了一跳。
顾玉卿想得到那是怎样的情形，逃难，还难有个好吗？
她回南京后，先去祭拜了俞老先生，又转江边去看了看表姐，那样一个智慧的老人，这样一个年轻的女战士！他们，他们就这样长眠地下了。在这样一个战乱纷纷的时代，抑或是福？
旧历的年底，腊月25，清帝下诏逊位，由袁世凯担当总理大臣，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陆士宏看着报纸，久久不语。
顾玉卿不知道舅舅心里想到的是什么，她只想到如果表姐再多支撑一些时日，晚些时候活动，也许就不会送了性命。
她，真的是倒在了黎明之前啊！
外面，爆炮声此起彼伏，格外的响亮起来，三姨太嚷嚷：“哎呀，都十二点了，不行，你们守下半夜吧，我得睡觉去了。”
她是从来不会亏待自己的一个人，平素不过超过十点睡觉，除夕夜守到十二点已经是很晚了。
麻将桌散了，陆夫人熬不住也去睡了，二姨太坐了一会儿，与陆文蕙一起，呵欠连天，陆士宏也不理她们，看着没什么意思，便也各自归寝。
鞭炮声渐渐的消失了，夜，重新归于静默。
“你也去睡吧。”陆士宏突然出声，将沉思中的顾玉卿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还不困，舅舅，你去睡吧，我守着就可以了。”她说。
陆士宏摇摇头，“哪里睡得着。”
又是沉默。
“你恨我吗？”
顾玉卿抬头，看到舅舅的眼眸里，带着几分忏悔和乞求，她的心隐隐作痛，“一开始是有些的，后来慢慢就释怀了，每个人的观点都不一样，我理解的。”
“不是观点不一样，是舅舅私心太重，舅舅……”陆士宏有些说不下去，“你是个聪明勇敢的孩子，靠自己闯出一条生路，这不是寻常女孩子能有的勇气，舅舅因为自己的私心差点害了你，你，你不要记恨我。”
他说话吞吞吐吐的，顾玉卿很感动，像舅舅这种，多少年来都一言堂的人，现在能够亲口承认他错了，这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她还能要求他什么呢？
“舅舅，你不要这样讲，就算你是基于私心，这也没什么了不起，谁人没有私心呢？表姐，我，三表哥，我们不也都违背了你的心愿，难道你也会恨我们吗？”
陆士宏不再言语，盯着蜡烛那跳跃的光焰久久不语。
自鸣钟“当当”敲了两下，显示已经是夜里两点了，顾玉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便起身泡了一壶茶，她给舅舅端了一杯，陆士宏却只看着茶叶在杯子里慢慢舒展，像在观察什么精细的物什似的。
顾玉卿手捧着茶杯给手取暖，南京的冬天，比天津的冬天难过太多了，她想。
“民国成立，中国真的从此就会好了吗？”
顾玉卿抬头看着舅舅，他并没有抬头，依然看着茶杯里的茶叶，茶叶已经完全泡开了，叶子沉在水底，留下一杯澄澈碧水，泛着淡雅的清香。
她端着杯子慢慢的转动着，舅舅的问题她回答不上来，不过表姐曾经说过，这世界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正因为怀揣着这样一份希望，表姐才能够毫无畏惧的献出自己的生命。可是，这一切是真的吗，未来真的一定会好吗？
她也不知道。
过完年，顾玉卿回到了天津，天津的氛围跟南京完全不一样。在南京，人人争相庆祝，不流血的终结一个王朝，不知道多少人拍手称庆。而天津，这个京城的后花园，人们却是另外一番神色。顾玉卿感觉自己朝夕之前跨越的不是南北，而是新旧两个时代。
她在报馆里说起两地差异，人们都默然不语，清帝逊位，京城里多少得势不得势的王爷、高官纷纷离京，南方的去上海，北方的去青岛，留恋京城繁华的不少都到了天津，他们本是处在权力中心的，一夕之间都成了遗老，如何能有好心情？
一批人倒下，自然会有一批新贵上台。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世事，从来如此，并没什么可稀奇的。
历史一遍遍的重复着相同的旋律，换的，不过是演戏的人和看戏的人。
寻常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改变。
给报馆里的这些人带来第一个好消息的傅珊珊，她，要订婚了。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傅珊珊，北方社交界的名媛，有人说她似兰花之幽静，也有人形容她如牡丹般高贵，竟是没有一个统一的形象，其实不过她在不同的场合会有不一样的神态罢了。她不仅英文好，一手钢琴也弹得出神入化，又是舞会上的皇后，她的身段好，舞姿美，舞会上谁能与她共舞一曲，能够被他人羡慕好些天。
最让人称道的却是她的油画，用色大胆如梵高，感情浓烈，狂野，内心深处似是埋藏着一处火山，有岩浆随时喷薄而出。而这样的画作出自女子之手，更是让人惊叹。
如此这般多才多艺，家世良好，又相貌出众的女子，青年男子岂有不趋之若鹜之理？
许君雄，浙江海宁人，从祖上几辈开始，许家都是当地有名的乡绅，极受地方民众的尊敬，他本人也上进，是美国西点军校的高材生，现供职于北洋陆军部，这样的家境、学历，加上俊秀的外表，军装一穿上身，踏进军界，就像一颗烟花在夜空绽放，京津两地的名媛闺秀，不知多少姑娘看直了眼，一大摞名门淑媛的照片中，他选中了气质出众的傅珊珊。
虽然傅珊珊很优秀，但是面对许君雄的这个选择，傅主编还是有几分惊愕，严格来说，傅主编已经处在了核心权力圈的外围，他毕竟只是一个文人，在报界和外交方面稍微有些影响力，弱国无外交，这个时候，外交能做出什么成绩，不过是摆摆样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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