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都是女子,晚上睡觉前,她打头,带几个胆子大的学生一间屋一间屋子的关窗关门扇。这种老式的房屋,树木又多,阴森森的,多少男人都吓得胆战心惊,她却是一点都不怕,自己提盏油灯,把三进院子都走一遍,看好了才关门睡觉。
她这样不辞劳苦的干了半年,终于制订了合理的制度,让学校勉强进入了正轨。到了旧历的年底,放寒假前,已经是人人称颂的校长了,谁也不敢藐视她年轻。连黄启澜的父亲都对她尽释前嫌,将自己的小女儿送来学校,和她一起,说是要学学这位毫无骄矜之气的、真正的大家闺秀。
俞凤仪自然是很开心。可是麻烦紧跟着又来了,因为学校里的学生很多当初都是从家里跑出来的,现在过年了也不敢回家,她们不敢回家也不敢放俞凤仪回去,怕她一走,明年就不来了。把俞凤仪弄得哭笑不得,再三保证,过完年一定还回学校,她跟厅长达成协议,一定会干满一年的。
她左发誓,右承诺,学生们才肯放她回家。
这一半年,俞凤仪可谓如鱼得水,校长当得风生水起。
顾玉卿在天津也没闲着,她的成绩在于英文,她是到了天津之后,就有意学英文的,只是一直没找到好的老师,只能跟着冯少轩、傅主编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学几句,冯少轩的英文是在学校里学的,自己尚且学得稀里糊涂,哪里能教别人。
没想到因缘巧合,遇到一个在美国待了七八年的资深留学生主动请缨教她,顾玉卿自然是喜出望外。
这人叫樊翼林。
顾玉卿第一次见他是在两年前,她那时到报馆虽然才一年多,但对傅公馆已经很熟悉了。有那么一回,大冬天的,休息日,她照例去傅公馆,与傅夫人他们聚会、聊天。
那天,天很冷,阴沉沉的,要下雪的样子。她去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一进去,就感到气氛不一样,厅堂外面站立服侍的几个丫头,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脸蛋红扑扑的,带有几分羞色,见她进来,齐声笑道:“顾小姐来了。”
“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跟见到了情郎似的。”顾玉卿不知就里,随口打趣。
“樊先生回来了。”府里资历最老的丫头桂香走过来接过她的大衣,笑道。
“樊先生?”
“他是老爷多年的老朋友,很风趣的,一个人顶得上一个戏班子,可热闹呢,大家都喜欢他,顾小姐见到就知道了。”
“有这样人?”顾玉卿疑惑的整了整衣服,走了进去。
进到房间,第一眼就看到了樊翼林,傅主编的那些朋友坐在厅堂里,谈论得热火朝天,只有他一个人,斜斜的靠在壁炉边,白色衬衣,条纹马甲,黑色背带裤,袖口卷起,一头利落的短发,闲闲的站在那里,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那时,宣统皇帝还在位,大多数人还是身着长袍,像樊翼林这样的打扮,一般是出洋留学的人才会有的,走在街上,就是人们口中妥妥的假洋鬼子。
顾玉卿一看到他,就明白那些丫头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这个男人,有一股不同寻常的魅惑力,那种气质,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有几分邪气,也有几分正气,有几分贵气,也有几分痞气,有几分文人的儒雅,却也有几分军人的霸道,更有几分商人的狡诈,各种气质参合在一起,就好像牛奶兑了咖啡、兑了糖、兑了茶,还兑了酒……总之,就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体。
他端着一杯咖啡,嘴角撇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高谈阔论着君主立宪、民主共和之类话题的人。
顾玉卿学的是旧时代的诗文,本是个传统的闺秀。但旅居天津一年多,在傅珊珊熏陶之下,学得极其时髦,烫了短发,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是传统的裙褂,而是洋装,里面是她自己设计找缝纫师傅量身订做的长裙,垂至脚踝,既不像洋装的繁琐,也不像中式服装的守旧,外面是驼绒大衣,全套的帽子、围巾、手套,打扮上,是完全没有旧式女子的传统了。
对于她的这种生活习俗的迅速改变,傅主编这样老成派,其实是有些看不惯的。不过,顾玉卿认为这是自己的私事,别人无权置喙,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屋子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她走进去的时候,悄无声息,那些人正聊得热闹,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顾玉卿的到来。
樊翼林在一旁无聊,一眼就看到了,他那种痞性立马显现,也不避讳在场的人,嘬起嘴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人也立即跟着走了过来。
“漂亮的小姐,你的出现就像是朝阳升起,照亮了这黑暗的屋子。”他将手里的杯子放下,走到顾玉卿跟前,深情而又夸张的念了一句,像歌剧台词,众人听这话都停止了交谈,看着他俩笑。
恭维,在顾玉卿不算什么,她混迹在男人中间这一年多,恭维之声早就听腻了。只不过别人大多是含蓄的,如这样直白的不多。
樊翼林走了过来,向她伸出手,她刚要伸出手去跟对方握手,旁边一只手却将樊翼林的手打了下去,是傅夫人,“你又胡闹了。”
“就是,我们都在这里坐着,莫非樊兄眼里都看不到,怎么就是黑暗的屋子?”
另一个说,“樊兄的眼睛,只有在看到漂亮的姑娘时才会睁开,之前这屋子可不就是黑暗的。”
众人都笑。顾玉卿也只好笑着听他们打趣。
一抬眼,却见樊翼林在打量她。
“樊先生,你好。”
樊翼林嘴角依旧带着笑,伸出一只手作了个“请”的姿势,很绅士的将她引到一边,她没有拒绝,随着他到壁炉边的桌子旁坐下。
那帮人依旧回归自己的话题,争论着立宪、共和,学英、学美、学日,等等,顾玉卿对这些事情并无兴趣,只当作背景音,听他们谈得热闹。
“报馆一枝花?”樊翼林笑,“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说完,又朝傅主编喊道,“绅豪,你从哪里找来的这样一位有现代意识的古典美人?”
傅主编没答理他的疯话,笑道,“顾小姐可是难得的人才,《启明星》的销量都靠她了,要是开罪了她,工作就得你来完成,你自己看着办。”
樊翼林夸张的捂了捂嘴,拱手弯腰:“顾小姐,你美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小生则个?”
顾玉卿低头莞尔:“樊先生真风趣。”
“绅豪,绅豪,听到没?”樊翼林听了这话很高兴的样子,朝傅主编喊道,“我的魅力,你今日该相信了吧?”
傅主编笑骂,“千穿不穿,马屁不穿。玉卿,你可不要被他蛊惑,我跟他打过赌的,你可不能让我亏钱。”
“什么赌?”
顾玉卿一脸的莫名其妙。
傅夫人到底厚道,“他们俩聚到一起就是胡闹,翼林的嘴更是没个把门的,你别听他们胡说。”
顾玉卿很聪明,见他俩人的模样,又想起方才进门时看到大厅里的丫头的表情,也就明白了,这樊翼林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她来报馆这么多年,傅主编肯定曾经跟他提到过自己,这所谓的打赌,八成是说自己也会如一般姑娘一样爱慕上他了。
想到这里,她冷笑了一声,站起来,一声不吭,看也没看樊翼林一眼,就走了。
傅主编在后面大笑。
樊翼林却好整以暇的翘起了二郎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靠在椅背上,看着她走出去,眼眸里泛起一股深沉的探究意味。
顾玉卿是真的走了出去,一眼也没有回头看樊翼林,这倒让他真的有些郁闷了,他从来没有在姑娘面前这样受冷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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