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好不容易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她准备回家好好休息休息。临下班，却接到门房送过来的一纸短函，让她晚上去EASTSEACOFFEE，这是英租界上一家咖啡馆，樊翼林是那里的常客，但她自己对咖啡并没什么兴趣，所以虽然经常从那里经过，却并未进去过。
他为什么突然约在那里见面？她心里不由得有些疑惑。那天，她忽然冒出那样一句话，他却没有接话，后来又没了联系，她有些摸不清他心里的想法，夜深人静，也难免猜测，只是，她太忙太累，想不了一会儿就伴随着他缓缓的声音沉沉进入了梦乡。
她回去休息了一会儿，想了想，又起床洗漱了，重新拾掇了一番，折腾了好半天才出门。临出门时，看着镜子，忽然双手握住自己的脸，笑了笑。潘妈见了她这样春风满面的，笑道：“顾小姐，今日是要见重要客人吧。”
她随便“嗯”了一声便出了门。
EASTSEACOFFEE是一家气氛非常温馨的咖啡馆，萨克斯低沉的旋律缓缓的流淌着，地面铺着暗色的地毯，人走进去不会发出半点声响，里面的陈设也带有几分中式的典雅，墙面是马赛克的木质装饰，每张桌子顶上挂着一个雕花灯笼，很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顾玉卿走进去的时候，店里只有几个客人，并没有樊翼林的身影，她向四周望了望，有些奇怪。她不是时间观念不强的人，樊翼林也是，他曾说过，他们虽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但骨子里面却有着相当强的契约精神，她笑说这是一个人最基本的道德观念，与西方的契约精神并无关系，樊翼林耸耸肩，不与她争执。
侍者过来问她，她说找人，侍者便引导她走上二楼。原来，二楼有一道门通向阳台，在那里，有一块露天的场地，顾玉卿走到阳台，瞬间觉得眼前一亮，这夜天气极好，月明星稀，照得阳台上一片清亮，樊翼林正坐在那里看着月亮发呆。
顾玉卿没有说话，在一旁悄悄的坐下来，也看着那月亮。城市里的月亮，一般是没什么人欣赏的，大家都太忙，行色匆匆，没太多时间去看那虚无缥缈的星空，那些太遥远，人们喜欢抓在手上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顾玉卿仰头看着，忽然就听到樊翼林拍了拍手，进来一个侍者：“两杯咖啡。”
侍者应声而去。
顾玉卿笑道：“好兴致呀，我倒忘了，今儿是十五。”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美吗？”樊翼林笑。
顾玉卿点点头。
“你看这月亮，本来只是自然的天文现象，人们就可以想像出桂树，玉兔，吴刚，嫦娥，后羿，不仅编排出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而且连生活场景都排出来了，看着这月亮，我的脑子里面简直演了一幕爱情剧。”
顾玉卿笑：“难怪看你独自坐上这半天，原来在看戏剧呢，这样说来，岂不是我打扰了你看戏？”
樊翼林摆摆手，“世间事什么都好一个人做，唯有这爱情戏不可一人看，更无法一人演。”
月色下，他的眸子清清亮亮的，似笑非笑，似真非真，看着她的眼神透着几丝暧昧不明的气息。
顾玉卿的心“砰砰”跳起来。
“酒逢知己饮，诗向会者吟，”他说着，身体向前倾，双眼盯着顾玉卿，声音低缓，“琴嘛，自然也要向爱者奏。”
他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另一边，顾玉卿这才注意到，在阳台西北角的桌子上放着一架古琴，樊翼林正朝着那架古琴走过去。顾玉卿纳闷的看着他，从来不曾听过他会弹奏古琴的。
却见他坐下来，抬起双手，笑着看了顾玉卿一眼，居然有几分羞涩，顾玉卿差点笑了出来，她从来不曾见过这个男人这个模样，这天他穿的是一件深灰色棉布长衫，中式盘扣从右肩一直下来，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修长白净的手指在琴弦上有模有样的弹奏着，儒雅的像古画里走出来的士子，纯净极了。顾玉卿不由自主的将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叠，支起下巴，痴痴的看着他，一个男人，原来也是可以这样美的让人欣赏的。
一个忘情的弹着，一个忘情的听着。
一曲终了，樊翼林走到顾玉卿跟前，顾玉卿忍不住拍手鼓掌，“从来不曾听说你还有这一手？”
“怎么样，美吗？”
顾玉卿点点头。
“特地练的，就会这一首。”他笑着，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的小首饰盒子，从桌子那边推了过来，放到顾玉卿的手上。
“这是什么？”
樊翼林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示意她打开。
顾玉卿接过来，想要打开，刚刚开了一条缝，却又关上了。
“怎么？”
“我想我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只是……”
“任何条件，只要我能做到。”
“蒲苇定当韧如丝，磐石能否无转移？”
樊翼林似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盯着她看了半天，右手手指敲击着桌面，在想怎么措词，顾玉卿也并不催他，抬头看着天上那月色，天上没有乌云，又圆又亮的一个白玉盘，就那样清清爽爽的挂在空中，无牵无绊的，美极了，也静极了。
樊翼林终于说话了，“无论是现实状况，还是个人的身心需求，都决定了我不可能永远守着一个女人，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女人的幻想。玉卿，我不想骗你，你应该很清楚，世界上不存在那样的男人，自然界，雄性动物就是要不断追逐雌性动物，最大可能的扩散自己的基因。”
顾玉卿低头不语。
“我，我不能骗你，我并没想过婚姻，那天听你说起，我才意识到，你或许，或许……”他吞吞吐吐的，“当然，中国女孩子，要能理解开放式婚姻，实在是不太可能，所以……可是，我不想失去你，玉卿，人海中能碰到你这样的姑娘很难得，尤其在现时的中国。但是，你要明白，中国人讲养生，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最重要的是五谷，其他的是辅助，菜和水果都是要不断变幻才有意思，天天让你吃一样菜，你也会烦，不是吗？但是，主食大体不会变。我这个年纪的男人，性情已经定型，要去改变不太可能了，我跟你说的都是真诚的大实话，我不想骗你，也没必要骗你，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百分百坦诚，这样，以后才不会有纷争。“
“这样的大实话可不好听。”
“实话总是不好听的，所以人们都说假话，彼此欺骗，骗不下去了，就互相争吵，互相埋怨，玉卿，我不是那样人，我相信你也不是，如果我现在骗了你，你将来一定会离开，还会恨我。这世界的恨已经太多了，我何必再增添这分罪孽呢。你看，”他拿起桌上摆放的一枝玫瑰，对着顾玉卿道，“玫瑰虽然带刺可也架不住人人喜欢，但是，这也不妨碍你欣赏其他的花朵吧？玫瑰再美，它的花期也是有限的，过了玫瑰的花期呢，难道就不看花了？”
顾玉卿依旧不说话。
“完美的、彼此完全相合的爱情是不存在的，你独立、坚强、聪慧，满足了我对一个女人的所有幻想，我相信我也在相当程度上满足了你对男人的幻想，彼此的幻想重合度达到50%以上，这份婚姻就可以缔结。至于其他的，当然需要通过别的途径满足，你可以通过孩子、文学来满足，而我，当然是通过事业，以及其他的来满足。”
“其他的女人？”
樊翼林顿了一顿，似是思考什么，避开了这句问话，道：“我爱你，你也爱我，这就好了，爱就是最好的承诺，为什么要一纸婚书给束缚住呢？我相信你跟我一样，都是崇尚自由的人，能把握自我的人。有朝一日我不爱你了，你愿意我因为责任留在你身边吗？就让我们的关系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自由来去不好吗？人，连自己尚且把握不了，更何况未来呢，心若要变，不是一纸婚书能束缚的，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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