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奉天机场，郑月清走下飞机，看着白的发灰的天空，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快步走进了大厅。
“这天真冷啊。”汪眄撩起门帘，“三儿来了。”
“来了二叔。”余数站起身。
“你小子，好几年了也不回来一次，来，先吃早餐，吃完早餐我有事情和你说。”汪眄将手里的豆浆豆腐脑连着包子什么的递给汪姝妍，“闺女去找几个碗，顺便把你爷爷藏柜子里的那瓶酒拿来。”
“早上就喝啊。”汪姝妍小声嘀咕着走进厨房。
“先坐下，我先问你点事情。”
“二叔您说。”
军人出身的二叔一直在汪家有着很深的影响力，但他几乎从来不问家事，偶几次回来都是住进爷爷的老宅里，探亲假结束后便直接回到部队，也不去过问这几个兄弟姐妹的事情。不过在余数的记忆力，汪眄一副不怒自威的面容，举手投足间带着那股子军人的利落，不同于汪老三的市侩。由于他小时候很多时候除了老宅就待在二叔的家里，所以最亲近的两个人就是爷爷和汪眄。现在爷爷走了，余数心里想，恐怕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你这几年在外面是不是很辛苦？”
二叔突然问了这样一句。让余数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他给自己的印象一直都是言语间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少有感性的时候。至于嘘寒问暖就更是鲜见了。
“还，还行吧。”
“我知道，虽然你我一个在奉天，一个在南方。”二叔从兜里掏出烟，朝桌子上磕了磕，递给了余数一支。
余数诚惶诚恐地接过，二叔的话音再次响起。“二叔我当了大半辈子的兵，哪里还没有几个熟悉的战友？姑苏那边，市委常委，军分区政委，吴凤清，和二叔二十几年的交情了。你想想，你才多大？而且她小时候可是抱过你的呢，哈哈哈。”
“我，刚开始一段时间一直在瞎逛，直到不久前，和朋友弄了个公司，算是有点起色了。不过二叔，吴凤清？我大概是见过她，有次我去市委大楼找人，正好碰见有人叫她，我回头看了一眼就记住了她。”
“嗯，这几天事情处理好，我和你一起会姑苏，顺便看看这个老战友。不过这一年里恐怕她就要动一动了。”
余数心领神会，“她，吴立将军的女儿？”
汪眄有些惊讶，“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二叔叹了口气，“以吴立将军的年龄早该退居二线了，硬挺着干了几年，离了休还是不肯好好休息，就在黄海那边干休所盯着海军基地一天天的筹建起来。”二叔叹了口气，发自内心的感叹。或许只有像吴将军这样一心为国的人才能得到上上下下百万军将的尊敬吧。
吃过早餐，席间二叔说着要把爷爷留下的酒喝掉，余数忙说留到中午再喝，毕竟大清早的实在没那个兴趣也没那个好胃去经受烈酒的拷问。
“到中午，你可未必吃得消停了啊三儿。”
余数抬头，转而笑容浮上脸颊，“那且看着她们能闹出个什么样。”
“哈哈哈。”二叔那标志性的军人爽朗的笑声传出多远，又转头吩咐收拾碗筷的汪姝妍，“姝妍，去车里把茶叶拿过来，给我和你哥沏壶好茶。”
“嗯。”汪姝妍细声细语地答道。
茶壶摆上桌，余数手肘拄在桌子上，两只手捂着漆茶缸，嘴里吹着飘上来的热气。
“坐会吧姝妍。”看着忙活了一个早上的汪姝妍，余数对她说道。
“嗯，坐着吧。我和你哥谈点事情。”
“这回可以说说你自己了吧？三儿。”二叔抿了口茶。
“好，二叔。”
汪姝妍在一旁也做出一副仔细聆听的样子。
“我呢，二叔你知道，从小就住在汪家，是爷爷，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自己的生身父母，至今我都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这些倒可以不去提不去想，我也没有怨恨。
除了和爷爷在老宅，我就是在二叔你家，十几年的时间，爷爷时常外出，不能带着我一起的时候，就是让姝妍过来，再不就是我去道您那里，所以上一辈，这个汪家我只能认二叔你一人，我这一辈，我也只认姝妍自己。
我生性孤僻，少年老成，这是爷爷对我讲的。在我七岁入学那年他跟我说了八个我当时还无法理解的八个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爷爷一生能掐善算，他在我十六岁临行前夕对我嘱咐，我年纪轻轻就初显老成，思想深度远远超出同龄人，这是把双刃剑，在我顿悟之前会时时刻刻受到自己的反噬。**会如同洪水猛兽般不停冲击我这颗玲珑心，万事万物于我多是得到一刻便索然无味，得到即结果。
我的快乐被锁在了我的童年里。在这里，在汪家老宅出发后，也是在这之后，我清晰地感受到，我这颗爷爷说的玲珑心再也没快乐过。
年龄小，可以做的事实在有限，我先后去了京城，津南，包括家跟前的吉春，又去了姑苏，扬州，又转圜嘉定，流落钱塘。总之去到过很多地方，都没有扎下根静下心来。知道这两年在姑苏，算是稳定了一段时间。
至于这都干了什么...”
余数看向汪姝妍，她微微颔首，示意很想听听。
“哈...”余数打了个哈哈。
“在北京去过工地，去过自来水公司，津南做过保安，因为下了班大半夜闲不住，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啊，顺便摔断了胳膊，更顺便住了一个月的院，也是顺便了解了医院，起码是骨科和急诊的工作模式。回过头在吉春，进过广告公司，后来换了份卖房子的工作，唯一业绩是给自己找了个月租八百的房子。到嘉定啊，嗨，到嘉定和尚庙住了一段时间，到了钱塘就是进厂了。姑苏我记得是学了几天的厨师，算上辗转这么多地方的经验吧，换了几个名字，也顺便把驾驶证考了下来，比如我在姑苏的余未，扬州的于璟，嘉定的余数，哈哈哈。然后我和另一个师傅搭伙，我俩白天晚上换着开出租。在扬州的时候胳膊开始闹抗议，于是我就找了家修配厂，当小工顺道养伤。
差不多吧，也就是这样。挺刺激的，也磨了我的性子，比小时候强多了，我现在可是深谙爷爷教给我的中庸之道啊。”
汪姝妍还在一旁消化这个便宜哥哥这些年的经历，其实她和她爸都知道，余数轻松的语气里藏着怎样的艰难苦恨。
“你小子...”二叔欲言又止。
半晌，二叔缓缓说：“这边不耽搁太久，先回家，你二婶年年都要念叨你。”
汪姝妍眨着微红的大眼睛刚要说话，余数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先接个电话。”余数掏出手机看向二叔。
“去吧。”二叔摆手。
余数走出屋子，接通电话。
“怎么了姐，这几天就想我啦？”
“弟，我到奉天了，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你老家是在吉春吧？买不到直飞吉春的票了，我就先到了奉天。”
“啊姐，你等我，你先等我。”余数刚刚故作轻松的讲述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其实心里还是诸多愤懑苦遇，郑月清恰到好处的一个电话，恰逢其时的一张机票，彻底击碎了他的坚强。
余数拿着手机回屋，“二叔，我得求你件事。”
“我们和父子爷们无二，你不用求，说。”
“您知道我在姑苏弄出来的动静，您也应该知道郑月清吧？”
“知道，你叫她姐。先说什么事。”
“她担心我，由于没有直飞吉春的票，先到了奉天，二叔您看这大冷天的，她一个江南女子，能不能...”
“行了我知道了，我打个电话。”
余数很少求人，他知道二叔这个司令员不是白当的，起码奉天这一亩三分地还是说的算的。
“你让她在机场入口等着，我派车过去接她。”
“谢谢二叔了。”余数微微弓着身子，转身出屋对着手机那头的郑月清说道：“姐，我二叔派了人去接你了，你先到机场入口等一会吧。”
“好的弟，我很快就到了。”
“姐，”余数微微哽咽。
天空微微雪花，地上微微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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