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逐渐清晰起来。
右上方是一瓶点滴,透明胶管细若游丝,不紧不慢地滴着透明液体。
身上盖着一条颇有分量的棉被,压得下方的人透不过气。
她眉头微微一皱,伸出左手想把脏兮兮的棉被往下褪一点。
一扭头,看到套在手腕上的淡蓝色手环。
“7号床,易南,26岁。”
一瞬间,记忆开始大举进犯,挑拨着她刚刚平静了不到两个小时的神经。
两个小时前,她温暖的身体深处藏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心脏有力地搏动着。
两个小时后,小生命正式和她分离,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尽管它只有五个星期的生命。
原来,穿越剧里和小说里的重生,是不存在的。
至少在她的身上,没有奇迹发生。
术前有大量繁复的身体检查,她一脸茫然,全程跟在赵申后面,游走在一层楼一层楼之间,一个科室一个科室之间。
抽血检查的科室里是个慈眉善目的阿姨,年纪和易南的母亲相仿。
她一边整理要用的器材,一边跟两人聊天。
“姑娘多大了?”
“26。”
“哦,差不多也到了要孩子的年纪了。”
她慢吞吞地在易南的大臂上扎起橡皮管,瞄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赵申。
“怎么不要了呢?”
赵申没料到一个抽血的医生会这么八卦,被问得猝不及防。
阿姨脸上仍是笑眯眯的,目光却直直钉在他眼睛上。
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憋了半天,赵申讪笑几声说:“感觉还不到时候,我们还年轻嘛。”
阿姨又转向易南。
她一声不吭,只是呆望着贴在墙上的一张制度规范。
“你们呀……这医院里每天有大把的夫妻想要孩子都要不了,你们可倒好。”
抽血的阿姨没有再说下去,针头终于埋进了雪白的胳膊里。
易南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明显是吃痛了。
站在她身畔的赵申轻抚着女朋友的后背,一块块僵硬的脸肌次第松弛下来,甚至有了笑意。
……
阳光从病房的窗户缝隙钻了进来,照在苏醒不久的易南脸上,苍白无血。
她突然感到头部阵阵眩晕,注意力马上从回忆里收束到现实。
她才发现,别的病床前都有家属照顾,只有自己是孑然一身。
赵申呢?
术前麻醉药起作用的最后一秒,她的眼前还晃着赵申那张担心的脸。
“加油,不怕,我在外面等你出来!”
现在她醒了,身边却空无一人。
“7号床易南?”
她艰难地举起左手回应,牵扯着下腹一丝隐隐作痛。
一个小护士走了过来,手里是她的书包和手机。
“你家属呢?个人物品好长时间都不过来领走,不怕丢了?”
她把包放在床前的凳子上,又把手机递给易南。
“有你的电话,响了半天了。”
走了几步她又转过身来:“不要过分消耗体力,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望着远去的淡粉色身影,易南的鼻子又酸又涩。
大手术之后的安慰,居然来自一个陌生的医护人员。
她擦干眼泪,划开手机。
最早的一条信息的是赵申发来的。
看样子她手术刚开始他就已经离开了。
“我下午还有个会走不开,先回去了。你先回家好好休息,假我帮你请好了。”
方才的委屈瞬间冲走了一大半。
她觉得,这个男朋友某些方面还是靠谱的。
易南所在的部门因为临近年底,审计工作量一日比一日繁重,一个人当两三个人用。
她深知这个时候请假会有多难。
况且还是一个原因不明的病假。
又况且她才调到这个部门没几天。
她没有勇气在请假理由里坦诚。
但只要赵申多一句嘴,她的休假申请就能顺利通过。
他可是整个部门有名的交际明星。
这也是易南佩服男友的地方:永远在众人之间活力四射,永远可以在人际关系中如鱼得水。
不像她自己,从来不会说一句场面话。
这也是母亲对她的评价。
自从父亲早逝,母亲对她的要求越来越严厉。
从小学到大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学习不可以去想别的。
大二那年的寒假,因为接到一个男孩子的电话,就被母亲数落了整整一个晚上。
只是一到她毕业,母亲似乎就直接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操心她的婚姻大事起来。
太阳西斜的时候,她步履缓慢地走向地铁站。
倒不是因为心疼打车钱,而是因为她晕车,闻不惯汽油味。
今天又多了个理由,她想置身热闹的人群里呆着,这会让自己觉得不那么孤单无助。
看看时间,还不到五点,地铁里面应该有空座。
手里拎着一大塑料袋中药西药,身后是鼓囊囊的双肩包。
进地铁时,安检小哥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被她婉言谢绝了。
这股暖意很快就被地铁站内的人流量吹跑了。
她明显低估了下班晚高峰的实力。
车厢里虽然算不上是沙丁鱼罐头,却也是每个能站人的地方无一得闲。
她努力半天,终于靠在角落的玻璃挡板边。
大包的药终于还是吸引了附近一个大爷的目光。
为了缓解尴尬,她翻开一张化验单看起来。
白细胞、红细胞、血小板……
各种专用术语看得她头晕眼花,金星乱冒,混乱之余,她忽然想起手术前,赵申拿着化验单所发的感慨:
“你看,这上面的数据,显示你很健康的呢!”
她那时沉浸在术前的巨大恐惧中,没有细细咀嚼这句话的深意。
现在回想起来,她还是想不明白。
你的女朋友都要上手术台了,你却在赞叹她的各项化验数据非常正常,身体非常健康?
地铁车厢的冷气越来越足,此刻头顶不断散放冷气的空调像个可怕的吞噬细胞。
她后悔没有带个帽子出门。
而双肩包里的生活用品都是赵申回去帮自己整理带过来的。
易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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