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苑，赢姒今日来的早，书苑里只有那么两三个人。
赢姒抱着书款步走进，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明月前身，可人如玉。
少女宛如神仙妃子自曦光中缓缓落下，临华照水的学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听得帘外水潺潺。
“阿姒，阿姒，这里这里。”
一个梳着双髻的活泼少女打破平静，冲来人招手。
赢姒怔了一下，眨巴着眼睛，用了足足五息去反应她是谁。
前世，赢府在她十八岁时就被鸠占鹊巢，她忙着照顾生病的阿娘，自此她再也没钱来书院求学，灵魂又被困在方寸之地数年。
一时之间，她竟是想不起来眼前的少女是谁，隐约想起她好像叫杨什么，什么书来着。
罢了，她之前好像是挨着她坐的，索性抱着书朝双髻少女旁边靠窗的那个桌案而去。
活泼少女没发现她的异常，只问道：“阿姒，你私下有没有找人教你啊？”
“嗯？”赢姒脚步顿了一下，“什么？”
“……”少女也愣了，伸手在赢姒白皙的脸颊上轻轻戳了戳，“阿姒你怎么了阿姒！”
赢姒更疑惑了。
“你是不是睡糊涂了，这等要命的大事啊！”
赢姒一头雾水。
“完了，看你这样，估计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咱俩这次又要一起不过关了。”
赢姒依旧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这月月底，棋苑考核！”
“！！！”
这只正在抱着萝卜的兔子，萝卜还没进嘴，却在听到了什么事情后，手里的萝卜掉了……
书掉在了地上，险些散开。
少女瞳孔里似乎经历了地动海啸飓风火山，满脸惊悚——
“你说什么？！什么考核？！考什么核？！”
足见，这棋苑考核是她两世为人都觉得是大恐惧的东西。
一旁的杨锦书没忍住，暗戳戳揉了一把呆滞少女的脸颊，心满意足地往后面的桌案上一靠——
“舒坦了，你和我听到消息的反应一模一样，独怕怕不如众怕怕！”
杨锦书十分淡定地摸出一本棋谱书籍，万分淡定地提醒一旁呆愣的少女：
“没事！我们可以临时抱佛脚！”
但少女颤抖的手指抖了半天，也没拿稳手里的那本入门棋谱，可窥见她一点也不淡定的事实。
眼看着杨锦书飞快地将棋谱书夹在了诗经里，打算在这堂诗经课上疯狂进补。
赢姒手忙脚乱地翻着她抱着的两本书，翻到了一本“求同存异”的棋谱……
“！！！”赢姒生无可恋，“不是这本！！！”
“等我回了家，一定让阿娘让紫陶这丫头也入学，给她报棋苑！”
赢姒面无表情地如是想，紫陶难道不知道她家小姐是一个连入门考核都毙掉了的棋艺菜鸡么！
居然给她捡来了这本更高深的棋谱，她是用哪个脑仁想到她家小姐是能看得懂更高深的棋谱哒！！！
少女瘫在自己的桌案上，满面生不如死的表情，想当初，为什么阿娘帮她选了什么她就学什么？
如果能重来……
啊不对，已经重来了，怎么还逃脱不了棋苑的魔爪……
蓝封离抱着诗经走进书苑，一眼就看到临窗的少女正伸着瘫在桌子上，颤抖的爪子扒拉一本看着像棋谱的书，满脸放空，有点蠢呼呼的样子。
“嗯？”一旁啃书的双髻少女忽然发出疑惑声，“怎么是他？”
“谁？”
赢姒亟需别的事情转移掉她惊悚的心情，下意识抬头。
整个人如坠冰窟，僵硬的宛如万年冰尸……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惊悚更可怕的词，那便是悚上加悚加悚再加悚。
一旁的双髻少女西子捧心：“虽然出身不好，但真是一表人才耶！”
讲台上，白衣男子弯腰放下书卷，对着学堂里的众人优雅行礼，理好衣服，曦光为他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声音清越温和，整个人疏阔清朗，含笑如邻家无害的儒雅大哥哥：
“时夫子身体不适，由小生暂代前半个时辰。”
说完，便盘膝坐在了讲台上的桌案后，一整套下来行云流水，举手投足皆雅正。
唯独落在赢姒的眼中，那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矜贵狼王，来到了羊圈，谁敢得罪他，谁就得死！
“听说城东小俊郎，风流倜傥，一表人才~”
听到杨锦书荡漾的尾音和吞咽口水的声音，赢姒僵硬地扭头看向她，见她撑着下颚，满面红霞映桃腮，连被棋苑支配的恐惧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赢姒仿佛看到了那人谈笑间，杨家自此灰飞烟灭的场景……
“嗯嗯嗯？”杨锦书扭头看向赢姒，“怎么啦？”
赢姒又僵硬地转回头去——
又是一只被狼外表欺骗误入歧途的小绵羊……
子曰不能以貌取人，古人诚不欺我。
只是，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仔细绞尽脑汁地拎出前世在书院的一切记忆，她对蓝封离来学校暂代夫子讲学，可谓是一点印象也无。
不知不觉，她就那般径直僵着脊背坐了两个钟头，竟是不知讲学何时开始的，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就在少女绷着神经神游之际，这三十人的学堂内竟变得落针可闻，连翻书声都没了。
她茫然地扫向一群同窗，见他们一个个低下头，一副“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的样子，她更茫然了。
上首的人扫过坐得笔直、面无表情、眼神放空、怎么看怎么蠢的少女，微微蹙眉，合着他讲了半堂课，她竟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于是他准备提问，试图拉回她不知游到哪去了的神思，结果，回神是回神了，却像鹤立在鸡群，别人都埋下头，唯独她坐的直直的，还没忍住探头探脑，半点反省都没有。
蓝封离修长的手指轻点了一下事先备好的名册，出声：“赢姒。”
“！！！”赢姒头皮一麻，前日在山庄那种不知所措的恐惧感再度袭来。
一旁的杨锦书桌案下的手戳了戳她软软的腰，赢姒愣了一瞬。
“到？”
上首的人微微蹙眉，却还是提醒了一句：“鲜民之生……”
赢姒：“？？？”什么意思？
她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有些冷的公子，又飞快低下头，度日如年，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难熬……
两人僵持了有十息时间，帘外忽然传来一声鸟叫声，上首的人不知为何起身朝着帘后走去。
“他问你鲜民之生的下一句和这句诗的意思。”
杨锦书知道她这样必然是听讲时走神了，忙半遮口提醒她。
没隔几息蓝封离掀帘归来，只一双眸子锁定着赢姒不放。
赢姒被这看不出情绪的目光看的头皮发麻，呼吸都快卡在了嗓子眼。
蓝封离看着呆滞的少女——
曾几何时，一只小小的娇气的小团子拽着一只简陋的四不像的蜻蜓风筝，跑着跑着，怎么也放飞不起来那只风筝。
倒是那只新糊的风筝，被她的折磨下摔断了骨架，纸骨分离，再也飞不起来。
小团子心疼地抱着那只风筝，眼泪在眼眶打转，憋得眼眶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眼见着他三下五除二将风筝重新用浆糊粘好，这才破涕为笑……
蓝封离手指点在名册上，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条。
正想继续沿着方才的那篇诗继续讲下去，就听见一声细细的软软的声音磕磕绊绊地响起。
“鲜民之生，不如……不如死…之久矣。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无父无母的孩子，虽生却不如死。蓼莪一诗，乃劝人为孝。愚女拙见，夫…夫子？”
上首的人微微点头，扫了一眼她旁边的杨锦书一眼：“大意确实如此，你答得很好。”
讲诗继续，提问大关已过，整个书苑的气氛再度活跃了起来。
赢姒揉了揉心口，只觉得劫后余生。
但，她的后背不自觉的又僵住了，她不敢抬头，目光放在密密麻麻的棋谱上，愣了一下，幸好他没走下来，不然这棋谱没法解释……
但后一刻钟，她总能感受到一股视线在锁定她，好像只要她不抬头，那目光就不曾转移。
蓝封离今日的气质好像又平易近人了些，卸了一身的仙气，他出现在白麓书院，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很可能以后都要用蓝家小可怜的这一身份做掩护。
而她是唯一见过他真实面目的人，赢姒不无绝望地想，他肯定是很想灭她的口的。
好不容易如坐针毡地磨过了这一堂课，蓝封离终于离开，临走前还不忘用莫名深邃的目光看她一眼。
赢姒欲哭无泪，他一定是在警告她！一定是！
没了夫子坐镇，一众学子终于喧闹起来。
蓝封离虽然是蓝家的外室子，可听说他来到白麓书院，那些老学究们为了抢他暗地里还打了一架呢。可见这人是有真才实学的。
“蓝家这个外室子今年十八了吧？他居然能替时夫子代课，好厉害呢。”
“不止呢，听说他为蓝家的生意出谋划策，结果蓝家主对外却说，那些谋划全是蓝风扬想出来的。”
“蓝风扬那个纨绔子弟，哪里有那个本事，还不是踩着蓝家这个外室子当垫脚石。”
“没办法，外室子就是这么没地位，寄人篱下的，蓝家主肯赏他一口饭吃不让他饿死都不错了。”
赢姒愣愣地听着这些人的议论，越发觉得自己承受了不该承受之重，越发觉得自己要无了。
要是被这些人知道，他们口中的“垫脚石”“没地位”“没饿死”的人，举止高贵地用蔑视的语气说蓝家主是“蠢货”，不知会如何作想……
不过自己就算现在说出来，他们应该也是不信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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