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帕丽斯见她笑吟吟的,汉话虽磕绊,眼底竟却是一派清明,不由得偷偷抹泪,朝着赵姝使了个眼色。
即便不是对着她们,赵姝也不会傻到去说真名。
“奇、贾曼?”她笑着试着模仿她们的音调,融暖日阳影影绰绰地打在眼前妇人深邃却温柔的面庞上,赵姝只觉脑子里一片糊涂,即时闪过一串药材的名字,什么鸡血藤、狮头参、牛筋草一类,着实说不出口。
胡姬含笑一错不错地瞧着她,她亦仰头好奇纠结地同她对望,赵姝毕竟心智健全,如此近距离地惊叹过对方容貌后,她遂脱口道:“奇贾曼,我姓计,名长乐。”
报上自己十余年前的封号后,就见前一刻还神智清明的妇人喃喃地念叨起来,听起来似是在说‘长乐……无忧’,一双碧色眼底,有癫狂渐渐显露。
听说有些疯子是会伤人的,赵姝心底有些发怵,还没推开人,就被妇人一把抱住。奇贾曼身形高挑,一手制住她脑袋,另一手按在她肩头。
瞧着是风姿绰约的瘦弱妇人,气力却大。这等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在不好,莫说赵姝惊慌,就连一旁的帕丽斯也以为胡姬要发病,急的上前就要来分开两人。
可不等她们动作,妇人骤然涕泣如雨,一面用异族话不停地诉说着什么,她按着赵姝的脑袋不停地揉按拍抚,像是对孩童一样。
即便言语不同,音调里的隐忍悲绝,让赵姝不再反抗。
三年前,她第一回 见这妇人,就猜度着她命数不大好。如今也终于是理清了前因后果。
原来奇贾曼就是多年前国师季越赠予衡原君的姬妾之一,而她在入秦之前,曾为季越诞下一子,后来此子又被送与赵王为义子,即是她唤了十余年兄长的人。
世事巧合起来,就是这般奇诡。
赵姝本就是个极易动情,又改不了怜贫惜弱的性子,尤其是妇人小孩一哭,她就也想跟着哭一哭,虽然知道有些丢脸,可是这毛病她大概这辈子都改不掉了吧。
好在妇人哭了会儿,就似有些心口绞痛,被帕丽斯唤人送进去歇息了。
帕丽斯留下赵姝,摒退侍从。
老仆已是古稀之年,有些鹰钩鼻相貌阴沉,她沉默着从头到脚打量赵姝,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了句:“公子仁善,不该会害我们,是你身边的人。”
“什么?”也不知她为何态度骤转,赵姝愣愣地立在葡萄架下,有些事虽则不愿去深想,可当她对视上帕丽斯老迈浑浊的一双眼时,一股子寒气莫名地就从脚底窜了上来。
帕丽斯却懒得同她多说,做了个送客的动作后,就赶忙跟进了屋去。到了屋内,便果然见到一地狼藉,而胡姬奇贾曼正坐在碎裂的瓷片边,一面用锋利的瓷片在臂间割开一道道血色蜿蜒的口子,一面尤喃喃地用异族话不停地重复着什么。
帕丽斯自然能听懂。
她在说的是,‘长乐无忧,娘亲不敢想着叫你长乐,只盼着你能少些苦痛就很好。’
乱世里女子最难,奇贾曼的三个孩子里,她最心疼的就是小女儿嬴无忧,当年生产时又差点殒命,是以在汉语里的‘长乐’、‘无忧’二名里择选了许久。
见她呓语自伤,帕丽斯跌撞着冲上前,夺下瓷片哽着将人抱住,对她道:“曼奴,你忘了吗,公主殿下早就转世了,再说眉眼身量,刚才外头来的那个,没半点相似。”
……
跟着小茹到苑囿时,牧人又恭谦地带她看了三只新来的狍子,都是刚断奶的小崽子,赵姝蹲下身任由它们在脚边蹭着,习惯性地嗅了嗅这三只的气味,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深沉。
方才帕丽斯学着她的口吻复述的令,的确是她对亲信说话的口气。
可她绝没有叫人去害胡姬。
依稀听闻邯郸有变,却有人在这时候让胡姬出现,叫王孙疾误会,或许这计谋粗陋到最后连她都能识破,可若非王孙疾对她有欲,那么,等这误会解开的时候,只怕她早没了命。
身为赵国废太子,有人要她死,并不奇怪。
可暗处那人,也许,就是她从前身边最熟稔信任的人。
狍子舐过她掌心,赵姝晃晃脑袋将小家伙举过头顶,痴迷地瞧着它四只粉嫩柔软的蹄垫。
反正她大概也活不过三十,想不透的世事,管他作甚。
就这么在苑囿里消磨完白日剩下的时辰,薄暮四合之际,小茹喜气洋洋地跑过来禀报,说是戚英过来了。
赵姝已经快有近一月没见戚英了,听她这么说时,当即一步并作三步,飞也似地朝正厅里过去。她实在是担心英英,也觉着上回舅父没能将她带走,自己心里就总是存着根刺。
可等她见了戚英,小姑娘紫衣华服,梳着高髻,身后跟着三个婆子六个女侍,口称她为‘戚长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