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赵姝的惊骇无状, 落在芈蛩眼里, 只以为此子是太过振奋, 以至于喜怒形于色了。
芈蛩心底不屑, 拱了手乜她一眼, 便挥手示意压着人大步朝军营回去。
赵姝起身跟着,手心里死死捏着玉坠子, 她心中浑噩悚然, 士卒们无人顾她皆是放开了步子走,只觉山路比来时难行数倍,她一路好几处踉跄, 依稀有血珠子从拳头里溢出, 她却浑不觉痛。
好像失了魂一般。
踽踽行至军营前头最后一处豁口时, 周遭士卒忽而散开, 芈蛩不知何时跟到她身侧。
她似有所觉, 忧心忡忡地缓缓仰头。
“晋阳君有句话,我方才给忘了, 他说岁秋之时,邀缯侯余荫殿对弈,无论您是否去,他都会扫榻而待。”
最末一字才说完,议事的帐子就到了。
营帐里灯火通明,人声如沸,有许多人影纷乱映在帐幕上,似是在激烈争辩。
芈蛩话音刚落,便一把挑开帐帘高声参拜。
她在这一声高呵里惊望,穿过十余名大小将领,恰好同那主座之上的相望。
“岂有此理,姓赵的那刁民竟要免赋三载!?”
帐帘一晃即落,她被那一记‘姓赵的’怒斥唬了一跳,灵台陡然清明。
神魂归位的一瞬,眼中一下便蓄满了泪。
余荫殿,是先王后在时,父王赐与她在宫内的居所,地势颇高,是除了王殿外,全赵宫风水最好的地方。
后来父王对外宣告她的死讯,还是加恩将余荫殿赐与了公子殊,还与她在宫外新修了许多行宫,小时候不大懂事,她在余荫殿住的多,十岁上有些晓事了,同赵戬的亲近也不大一样了,打了贪玩的旗号,也就常宿在各处行宫。
十二岁那年除夕,是她头一次隐晦地向兄长诉请,也是头一回从他嘴里说出‘同姓不婚’那四个字。
她伤心极了,寻了一群小宦把人围住,逼着兄长陪她同饮守岁。
最后闹得乏了,两个人竟一同在余荫殿的暖阁里睡了过去。
他二人兄弟亲厚本也无事,可巧那日殿中有个守夜的宫人存了歪心,借机便将此事添油加醋地捅去王前,细细将两人同被抵足而眠的事说了个绘声绘色。
赵戬安然听完,当场就命人绞杀了那卖主求荣的东西。
而后,他命人封了余荫殿,只说是要重新修葺。
这一修葺,便一直封闭到而今。从那年除夕后,即便再晚,赵如晦也再没有去她府上留宿过一回。
余荫殿对弈……
议事的军帐内争论声高昂,立在帐门前的赵姝,唇畔默然无声地颤抖低诉。
外人是不知的,这的确是兄长带的话。
重提余荫殿,赵如晦是在告诉她,一旦平息了流民入了邯郸,他与国师季越领着旧晋那些人,借着雍国夫人的势,一定会同王孙疾反目,哗变夺取邯郸的控制权。
无论她是否替他争取王族耆老,调动先王后留下的那支私兵。
他都会发起哗变夺权,卷入赵国的深潭。
泪珠堕下,却不单单只有逼于无奈的恐惧。
他二人皆知,其实赵如晦根本不用让芈蛩多带这一句烦劳的话,只要这坠子被退了回来,赵姝便不敢赌,若是不调私兵相助,叫他功亏一厘,她该如何自处。
可赵如晦偏托人带了这话。
余荫殿扫榻对弈,便昭示着从前种种,皆是受困王命,不得已,违心而拒。只待他夺下邯郸,便能应她经年所求。
原来兄长并非待她无意啊!
在赵姝心中,赵如晦是谨言守信的君子,这样的人,一句话便是能重逾千钧的。
她不去想为何他从前绝口不提,她脑子里只剩了‘余荫殿’三个字。
恨不能冲进帐里,揪住芈蛩让他再复述一回的。
发梦亦不敢想,有朝一日,兄长竟会主动来许诺。
“狂徒!赵甲他想干什么,他娘的还钦点了赵国公子去东崖面谈,就赵国那位兔儿爷样的身板性子……”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赵姝一抹泪,两步上前‘哗’得几乎撕开帐帘,她已经竭力掩饰了,眼眶却依然有些不起眼的微红。
众人但听一向懦弱温吞的质子殊义正言辞地铿锵开口道:“本就是吾国子民,孤理当前去。”
她脑子里轰然一片,又无端清醒无畏。
什么入质、受辱、**、兵燹,这一刻,赵姝忽然觉着,自己这一生还是颇为幸运,好像生死亦没那般可怖。
原来一切终有定数。
她得站起来,稳住心神,助他于这场生死局中走到最后。
是以在听清了军帐内的争论事项后,她义无反顾地掀帘应下。
稳妥求生,她已没了资格。
主座上的人皱眉起身:“东崖那处山势隔绝,无法布排兵力,若是对方动了杀心……”
“王孙不是说他家中十一口吗?拖儿带女、携老扶幼,这等人最多顾虑软肋,赵甲应当只为多争两年税额。”
入秦到今日,这是赵姝头一回在政见上同他驳斥理论。察言观色,见他也并非肯定此行凶险,她的话遂愈发义正辞严,掷地若有金石之音:“王孙莫不是怕,孤届时民望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