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撤也不是,不撤也不是,干脆便在一旁凑趣道:“夫人的吃相文雅又有福气,老奴瞧了也觉得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小桃适时地出声道:“那嬷嬷您一会儿可要多用些肘子肉才是。”
薛怀将茶盏放置一边,因见瑛瑛一副小心翼翼、不敢肆意用膳的模样,索性便拿起了筷箸,舀了一碗百合莲子汤,并让秦嬷嬷再给他添一碗粳米饭来。
有薛怀在一旁陪着她用膳,瑛瑛便也放开了顾忌,待到薛怀收筷的时候,她的肚子也有了七成饱。
“我去书房看会儿书,你若是累了,便早些安睡。”薛怀这便要起身往书房走去。
瑛瑛却出声唤住了他,问起明日的归宁宴:“夫君可有空陪我回门?”
薛怀每回见了她这副放低了姿态又小心翼翼讨好的模样,便觉得心头酸胀无比。
“陪妻子回门是丈夫应行的本分,我自然会陪你回府。”
瑛瑛点了点头,柳眉弯弯盈盈,水蒙蒙的明眸似秋水般漾着鲜活的喜意。
她毫不遮掩自己的喜悦。
薛怀将她的这一抹笑收进眼底,转身欲往廊道上走去,却鬼使神差地想起一件极为要紧的事。
他身形一顿,回身望向喜意涟涟的瑛瑛,对她说:“今日的事,不会再有下次了。”
薛怀说完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语,自个儿也觉出了两分尴尬,便加快了脚步,一径往书房走去。
瑛瑛目送他离去,夜间与小桃说体己话时,也感叹般地说道:“夫君吃软不吃硬,‘示弱’和‘眼泪’是对付他的武器,可我还是不知晓该如何走进他的心间。”
小桃替瑛瑛梳理青丝,并道:“夫人别急,徐徐图之即可。”
瑛瑛自然不急。
她有一辈子的时间来与薛怀斡旋。
至于薛怀所写下的“约法三章”,不过是一张废纸而已。
它会天长地久地被压在字帖之上,永远起不了半分效用。
归宁之日。
薛敬川与庞氏早已为薛怀和瑛瑛备下了送去徐家的回门之礼。
临行前,庞氏格外亲昵地握住了瑛瑛的柔荑,慈和地对她说:“若是思念娘家人,今夜便留宿徐府,明日再回来就是了。”
庞氏知晓了庞世薇无礼的举措,也听闻瑛瑛为其解围的行径,心中自觉愧对了瑛瑛,今日待她的态度便十分热络。
可徐家如瑛瑛来说便如龙潭虎穴一般,若不是依着礼制,出嫁女在婚后第三日必须回门,她甚至都不愿意再与徐家的人有什么瓜葛。
姨娘并非死于一场风寒,父亲的不闻不问,嫡母的百般磋磨才是姨娘真正的死因。
且她差一点就被姨母嫁给了那个残暴的鳏夫,幸而她遇上的人是心善有德的薛怀,否则还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
“多谢母亲体恤,瑛瑛如今已是薛家人,再不好留宿娘家,若惹出了什么风言风语才是愧对了母亲您的一番好意。”瑛瑛婉言推辞道。
庞氏对她愈发满意,笑着赞了她几句,便将她与薛怀送出了霁云院。
门廊上的车夫牵来了一辆四驾的翠帷马车,薛怀先走了上去,而后便向瑛瑛伸出了手。
夫妻二人都坐进了铺着软垫,熏着甲香的车厢之中,路途多有颠簸,薛怀瞥了眼一丝不苟地端坐着的瑛瑛,便让秦嬷嬷拿了个迎枕来。
“让她靠一靠吧。”
薛怀冷不丁的一句关心之语,让秦嬷嬷惊讶得许久合不拢嘴,瑛瑛也受宠若惊地望向了他。
薛怀岿然不动,脸色如常。只是藏在衣袖里的手掌掌心蕴出了一层薄汗。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马车行到了徐府门前,徐御史一早便领着宁氏在大门处候着女儿和女婿,神色间颇有几分与荣有焉的喜悦在。
宁氏却暗地里撇了撇嘴,只是近来徐御史纳了个出身清白的良妾进门,她一时乱了手脚,此刻也是能事事顺着徐御史的意。
薛怀携着瑛瑛一起下了马车,徐御史不敢在薛怀跟前托大,便笑吟吟地将他引起了徐府前厅。
徐若芝也装扮一新地候在了前厅,遥遥一见风姿绰约的薛怀,心里怄然得险些咬碎了自己的牙关。
“妹妹和妹夫来了。”徐若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她望向薛怀的眸子里还有几分不甘的情意,可瞥向瑛瑛时,却只剩彻骨的恨意。
瑛瑛嫁与了薛怀,薛老太太一怒之下再也不肯为徐若芝与娘家的迪哥儿牵线,徐若芝便只定下了一户清流文官家的长子。
那长子身量不高,人还算有几分清秀,如今只得了个秀才的功名,怎可与气宇轩昂、温润如玉的薛怀相提并论?
不论徐若芝如何地向薛怀暗送秋波,薛怀却连个眼风都没往她身上递,只一心一意地与徐御史说话。
宁氏也怕女儿闹出什么不堪的行径来,便笑着对瑛瑛说:“你嫁去承恩侯府,以后与你姐姐相处的时候也不多了,不如你们两姐妹去旧时的闺房里说说体己话,怀哥儿这儿有你父亲陪着呢。”
嫡母这话合情合理,瑛瑛也没有推拒不肯的道理,只是她在临行前特意带上了秦嬷嬷和庞氏赏下来的芳华和芳韵,反倒留下了小桃。
一出前厅,徐若芝脸上的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步伐恹恹地走去了自己的闺房。
一进屋,既不让瑛瑛落座,也没有吩咐丫鬟们为她端茶倒水,而是拿出了旧日里倨傲的嫡姐气焰,居高临下地吩咐她:“我年后便要出嫁,母亲问你手边可有余钱,若是有,便让你拿出来给我添妆。”
语气如此强硬和理所当然,听得秦嬷嬷连连皱眉,只是顾忌着瑛瑛的面子,未曾发话。
从前瑛瑛在宁氏手底下讨生活,为了活的好些,她便总是在嫡母和嫡姐跟前做小伏低,百般忍让。
久而久之,嫡姐便理所应当地将瑛瑛视若婢女般差遣欺.辱,如今瑛瑛成婚后,她也不曾收敛自己的性子。
瑛瑛心内觉得她可笑,索性也不想再如闺中时那般曲意逢迎,便只笑道:“姐姐说笑了,妹妹出阁时母亲并未给我半分银钱,我哪来的闲钱给姐姐您添妆?”
这是实话。
宁氏忍痛给瑛瑛凑齐了六十八抬嫁妆,再不愿意添些银两给瑛瑛压妆。
承恩侯府人事复杂,与奴丛们交际时少不得要打赏些碎银。
幸而成婚后的第一日,秦嬷嬷便拿了一盒碎银给瑛瑛度日,又有承恩侯的三千两银票傍身,她手边才算是富裕了起来。
“你怎得这般没用?都嫁进了高门大户,却连傍身的银两都挣不出来,枉费母亲苦心为你经营,你却连娘家的忙都帮不上。”徐若芝没好气地说道。
瑛瑛也不咸不淡地将话堵了回去:“妹妹无才,待来日姐姐出阁的时候,定要比妹妹精明几分才是,最好把姐夫家的满贯家私都归拢在自己的手里,这才是贤妻之道呢。”
一席夹枪带棒的话语落了地,秦嬷嬷等人都忍不住掩唇一笑。
徐若芝则是瞪大了眸子,不敢置信地望向往昔怯弱的连正眼直视她都不敢的庶妹,此刻却牙尖嘴利地讥笑着她。
她……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好啊,你是翅膀硬了,以为嫁给了薛世子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不成?若是没有娘家倚仗,你算什么东西?”徐若芝气得胸膛不断起伏,一时便要伸出手去绞瑛瑛皓腕里侧的嫩肉。
瑛瑛却往后退了一步,毫不惧怕地朝徐若芝粲然一笑道:“姐姐这般蠢笨,幸而没有嫁到高门大户去,否则才是丢了我们徐家的脸了。”
说着,也实在是不想再与徐若芝多纠缠下去,便要领着秦嬷嬷与丫鬟们往外头走去。
徐若芝本就郁结难当,烧心般的妒恨日日夜夜地折磨着她,如今又被瑛瑛这般凌.辱讥笑,她再难忍住自己的心绪,便抄起手边的茶盏,朝瑛瑛的方向砸去。
瑛瑛本是躲闪不及,幸而秦嬷嬷伸手替她挡下了飞旋而来的茶盏,溅出的大半茶水仍是弄湿瑛瑛胸前的一大片衣襟。
芳华等人霎时变了脸色,这便要领着瑛瑛去别院换衣裳,可瑛瑛出嫁之后,她从前的院落便已被宁氏改成了戏舍。
芳华与芳韵连个替瑛瑛换衣裳的地方都寻不到。
秦嬷嬷也着了恼,气冲冲地去前院向薛怀禀告了此事,徐御史与宁氏慌忙替长女向其致歉,薛怀却一改方才的温文尔雅,肃着脸对秦嬷嬷说:“去将夫人请来前厅。”
徐御史慌忙要阻拦,薛怀却淡淡地说道:“瑛瑛衣衫湿了大半,却连换衣裳的屋舍都寻不到,我也只能带她回府,还望岳父大人海涵。”
此时瑛瑛已在芳华和芳韵的簇拥下走来了前厅,她并没有料到后院的这点小争端会让薛怀勃然大怒。
说到底,今日是她回宁的好日子,若是闹得不欢而散,也会连累了承恩侯府的面子。
她意欲上前替徐家人解围。
却不想一向矜冷自持的薛怀却走到她身前,朝着她温和一笑后,泛着热意的大掌握住了她的柔荑,声如罄石般对她说:“走吧,我们回府。”
第8章 大婚第五日
瑛瑛胸前的衣襟被茶水打湿了大半,如今正值盛夏,外头的薄衫半湿之后也将里头的烟粉色襦裙衬的清晰无比。
薛怀见状则解下了自己的外衫,罩在了瑛瑛身上。
他不由分说地带着瑛瑛辞别了徐御史与宁氏,连午膳也顾不得用,便要赶回承恩侯府。
回程的车马之上,瑛瑛披着薛怀的外衫,鼻间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墨竹香味,心里很有几分惴惴不安。
眼瞧着身侧的薛怀摆着一副不苟言笑的肃冷模样,瑛瑛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夫君别生气。”
薛怀闻言便凝眸望向瑛瑛,将她裹着讨好的谨慎神色尽收眼底,心内的不忿此消彼长。
“我没有生气。”
他只是设想出了瑛瑛以往在薛府里的处境,路遇不平,而生出了几分气恼而已。
时人看重嫡庶之分,薛怀却不以为意。若要追根溯源,谁能笃定自己十八代往上的祖宗定然是嫡出。
只以嫡庶鉴人,而不以人的品性和才学来择优决断也是官场**之风的根源。
尤其是六部之位,多少王孙公子靠着出身越过寒门出身的庶士,在民生要务上尸位素餐、不做实事。
薛怀因瑛瑛在徐家受的委屈而联想到了乌烟瘴气的官场,整个人也不再似往日里那般清雅自许,只怒意凛凛地问:“这样的委屈,你受过多少?”
瑛瑛一愣,旋即便怔惘了一瞬,不知该如何作答。
倒是小桃气恼到了极点,也不顾什么奴才在主子跟前不得放肆的本分,便道:“只怕在大小姐和太太眼里,我们夫人就和端茶倒水的奴婢没有什么两样呢。”
“小桃。”瑛瑛剜了一眼身旁的小桃,不让她再说出更不堪的话语来。
虽则徐家的人待她不好,可这些委屈又何必要说给薛怀听?难道薛怀就把她当成薛家人了吗?不过是徒增笑料而已。
“我是庶女,母亲和长姐时常敦促教导我,有时因我太过愚笨而惹恼了她们,原也不是什么大事。”瑛瑛不去看薛怀隐露锋芒的眸光,只囫囵搪塞道。
薛怀听出了瑛瑛话语里的敷衍。
他并非不通人事,也明白如今这世道里娘家等于出嫁女子的倚仗,瑛瑛不愿把娘家的家丑往外宣扬。
短暂的愠怒之后,他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过分激动了些。
瑛瑛的家事归家事,官场之乱归官场之乱。
这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若他再义愤填膺下去,难保不会吓到瑛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