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禾性格温和,端庄自持,她那妹妹却肆意潇洒,天不怕地不怕,刚筑基就敢云游四海,行侠仗义,数年后,她这不省心的妹妹回到家中,身边还跟了另一个女人。
起初,庆禾并不知道女人的身份,只觉她性格高傲,总端着架子,只有跟在庆渺身边时会笑一笑,后来,她才得知这人名叫子桑初,是边陲子桑国的太女。
她听说过子桑国,国土虽小,但臣民骁勇善战,奉白狼为图腾,以女为尊,而世世代代都是普通凡人的子桑一族,也只有子桑初踏上了求仙问道之途。
可踏上这条路,就代表着脱离尘世,庆禾问起,她便回答道:“没有我,还有我的妹妹,子桑总不会缺继承人。”
说完,她朝庆禾浅浅一笑:“我从前没离开过子桑,不知道这世间如此广阔,如今,我更想和庆渺一起览万千风景,度无尽春秋,总之,我有好多好多事情想与她一起做。”
可惜,美好的光景转瞬即逝,魍魉城本就是离妖界最近的城镇,自庆禾出生后,就经历过大大小小与妖族的冲突,而那一次的冲突尤其惨烈,她与子桑初修为更高,去往城外与妖族厮杀,却不想早有近百名地妖潜入了她们身后的城镇,待她们匆忙赶回时,魍魉城已成了一座死城。
她的爱人与妹妹,一起死在了这场灾难中。
而后数年,她重建魍魉城,将它铸成了最坚不可摧的城池,耸立于辽远的西漠中,作为阻击妖族的第一道防线。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偶尔会听到子桑初的消息,听说子桑初一直不曾放弃,四处寻找复生之法,听说子桑国起了内乱,国主与继任者被叛军所杀,千钧一发之际,子桑初赶回国土,平定叛乱,成为了新的国主……再之后,她将魍魉城托付给了庆家旁支,带着爱人远走他乡,进入了古兽吞天的体内,永远留在了停滞的时间里。
“子桑初成为国主后,接手了一个充满内忧外患的国家,她虽一心寻求复活爱人的法子,但也无法弃臣民于不顾,可惜,在周围各国虎视眈眈、合力攻之的情况下,纵她有强大修为,也拯救不了即将灭亡的国度。”钟蘅淡淡道:“大厦将倾,而她无力挽回。”
蓝妩怔了下:“可我听人说,史书上记载的是她主动发起了战争,战争过后,她被愤怒的臣民推下王位,她也受了重伤,从此失去踪迹。”
“史书?”钟蘅笑了下:“人类的史书,不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吗?”
蓝妩默了下,没有说话。
“子桑初试图挽救她的国家与子民,但她失败了,无数尸骨浇灌出一朵菰苓花,她也在战场中受了重伤,国破之时,她忠心耿耿的将军楚清婵带着她逃了出去。”
“逃亡路上,她奄奄一息,就要死去,可楚清婵为了救她,喂她吃下了那朵花。”
蓝妩愕然道:“那朵花,用到了子桑初身上?”
“正是,子桑初吃下那朵花后,果然活了过来,她们一路向东,跨越整片大陆,最终停在了浩瀚大海中的一座不知名小岛上。”
蓝妩眨了下眼,喃喃道:“蓬莱。”
钟蘅嗯了声:“说起来,楚清婵也算是你的祖先呢。”
“……若像你说的那样,子桑初吃下了那朵花,获得了永生,那地宫里埋葬的又是谁?”
“是她。”
不等蓝妩质问,她就继续说:“就像我之前所说,菰苓花不该存在于此界,也不该有人凭此获得永生,于是,我找到了子桑初,告诉她我可以答应她一个条件,但需要她付出自己无尽的寿命。”
“她同意了?”
“是的,”钟蘅道:“她要我复活庆渺,我便复活了庆渺。”
“那是复活吗?”季泠月冷声道:“你复活的不过是一具空壳。”
钟蘅坦然道:“可子桑初也没有说要复活成原样啊。”
“你!”季泠月忍不住捏紧拳:“强词夺理!你根本是在欺骗她。”
“我倒觉得,她早就有所预料。”钟蘅淡淡瞧她一眼:“看到那具复活的身体后,她问我,为何庆渺没有回来,我便告诉了她复生之法,也告诉了她,只有灵魂仍然完整,并仍然徘徊在此界,才能复活成原来模样,而庆渺,早已投入黄泉轮回转世了。”
蓝妩怔了会儿:“她……”
“也许你们觉得她会伤心愤怒,但实际上,她听完后,反倒冲我笑了笑,说多谢我告诉她这个消息。”钟蘅摇摇头,道:“交易完成后,我按照约定收走了她的寿命,而那具空壳没有理智,只有杀戮的本能,子桑初为了不让它祸害人间,便把它和自己一起葬入地宫,并命令楚清婵世代守护于此。”
“那‘庆渺’之后,为何变成了藤妖?”
“这就要问你姑姑了,当年,她带领众妖杀入蓬莱,在地宫里留下了太多尸体,那具空壳已经饥饿了太久,近乎吞噬了所有妖丹,便变成了那副鬼样子。”说完,钟蘅眯起眼睛,迟疑道:“不过……有件事确实令我意外,蓝月邀打破地宫的入口后,那具空壳大可趁机离开,但它似乎从没有这个想法,明明已经失去了灵魂,身体却还存有守护子桑初的本能,真奇妙啊,不是吗?”
蓝妩抿了抿唇,蹙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还猜不出来吗?”钟蘅缓步上前,身体被蓝妩手中的长灵灯照亮,脚下却仍空空荡荡的。
季泠月快速扫了眼,眸光微凝。
没有影子。
“我曾经是人,但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死去了,”女人平静道:“我是鬼界的主人,魂灵的引路者,鬼王,钟蘅。”
蓝妩一愣:“鬼王?”
钟蘅伸出手:“现在,要与我做这个交易吗?”
蓝妩定定瞧着她,半晌,低声问:“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吗?”
“如果我能做到。”
“你能复活我的母亲和姑姑吗?”
“很抱歉,”钟蘅道:“蓝月邀的魂魄已入鬼界,至于你的母亲,如今她灵魂残缺,即便复活也不会是原来模样,但若你坚持的话,我可以……”
“算了。”蓝妩摇摇头,问道:“若是我坚持不与你做这个交易,会有什么后果?”
钟蘅眯了眯眼:“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猜,其实是你会受到惩罚吧?”蓝妩抱紧怀里的灯,若有所思道:“倘若像你所说,用菰苓花获得永生打破了生死法则,不为天道所容,那么本该维护生死秩序的鬼王,才会是第一个被惩罚的人吧。”
四周忽然陷入无言的静寂,良久,钟蘅抬起眼眸,目光已不复之前的柔和:“你很聪明。”
蓝妩点点头,继续道:“而且,因为三界不能互相干涉的法则,你也不能直接对我出手,只能我主动将花交给你。”
钟蘅抿紧唇,一言不发。
“看来我说对了,”蓝妩弯起眼睛,忽然道:“我可以把花给你。”
钟蘅一怔,狐疑道:“真的?”
“但你不能只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要两个。”
“……什么条件?”
蓝妩问道:“残缺的灵魂,能够重新补足吗?”
“你想补足你母亲的魂魄?”钟蘅摇摇头:“魂魄不能补足,只能慢慢生长,轮回数世后,大概就能生出完整的魂魄了。”
“好,”蓝妩认真道:“我希望我母亲的每一世轮回,都能平安顺遂、得偿所愿,我也希望每一世轮回,都能让她与姑姑相遇。”
钟蘅忍不住皱眉:“我并非月老,牵不了她们的红线。”
“不需要牵上红线,只要让她们相遇就好了,”蓝妩温声道:“她们会做出自己的选择的。”
钟蘅沉默了会儿:“这就是你的条件?”
“是。”
“我答应你,”女人抬起手,一张烙印着金色字符的黑色卷轴凭空出现:“那么,签订契约吧。”
她已经在这条血红色的河边等待许久了。
穿行在身边的人影似乎永远不会停歇,或是哭声滔滔,或是欢天喜地,也有像她这样的,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守在奈何桥边,却迟迟不愿过桥。
那些鬼魂大都是不想忘记前尘往事,可她不是,她只是在等人。
哗啦,脚上的镣铐发出清脆的声响,不远处的鬼差立马扭过头,看她只是换了个姿势坐,便又把头扭回去和其他鬼差聊天。
过了会儿,穿着一身黑的小个子鬼差走过来,道:“今日就要结束了,回去吧。”
“那就结束再回去,”她懒散道:“不差这一会儿。”
鬼差啧了一声,道:“你犯下的罪行,得去阎罗狱干三十年苦工才能投胎转世,明日就是最后期限了,不管你等不等得到你想见的人,都要出发去阎罗狱,你明白吗?”
她嗯了声:“明白。”
说完,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语道:“最后一件事还办不妥,小鱼崽子真靠不住。”
这时,身边的鬼差忽然腾地跳了起来,磕磕巴巴道:“王王王,王上,我没偷懒!”
蓝月邀怔了下,转头去看,黑衣女人正缓步走来,她见过这人,在鬼王殿接受审判时,这人就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托着腮听判官评判她的是非功过。
她抿了抿唇,正要把头转过来,余光却瞥见女人身后的一片白色衣角。
“……”
她忽然睁大眼睛,身体不受控地从地上爬起,上前两步,又停下,死死盯着跟在鬼王身后的人影。那张熟悉的脸庞逐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女人神色淡淡,目光空茫,一身雪白衣裳仿若是这暗淡鬼界中唯一的亮色。
蓝月邀抿紧唇瓣,等她停到自己面前,才伸出手:“春寒?”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她蓦地发出一声轻笑,含泪上前,用力抱住了她:“春寒。”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但确实是真实存在的,可以被触碰到的。
蓝月邀慌张擦去泪水,好一会儿才把她放开,楚春寒眨了下眼,安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一丝情绪,仿若刚降生于世间的稚子般懵懂无害。
蓝月邀抿了抿唇,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我只是想看你一眼,看你一眼,已经够了。”说着,她退后一步,脚链又发出清脆的响声:“好了,你去投胎吧,我不拦着你了。”
钟蘅瞧她一眼,继续向前,蓝月邀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她……”
“她这辈子都光明磊落,从没做过恶事,接下来都是大富大贵之命。”钟蘅看出她想问什么,道:“别担心,她会过得很好的。”
“那就好。”蓝月邀弯起眼睛,见楚春寒还看着自己,便冲她摆了摆手:“走吧,我也该走了。”她转过身,想要回到鬼差身边,袖子却被拉住了。
“春寒?”蓝月邀怔了下,回过头,放轻声音道:“怎么了?”
楚春寒依旧不说话,手上却抓得更紧。
“春寒,”蓝月邀试图把自己的袖子拉出来:“你该去投胎了,放开我。”她边说,边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到一直站着不动的人也抬起脚,跟着她走了一步。
钟蘅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俩,一边的鬼差小心翼翼凑了上来,提醒道:“王上,再不带她过去,今日的孟婆汤就没了。”
“我知道,”她思索了一会儿,问道:“鬼都还有空闲的房子吗?”
“当然有。”说完,鬼差就惊讶道:“王上难道要留下她?”
“不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没有罪行,又不愿投胎的人都可以留在鬼都,成为鬼界的居民,可……可这人魂魄残缺,脑子也不灵光,留在鬼都干不了活啊。”
“不会留太久的,三十年一过,就让她跟着蓝月邀一起去投胎。”钟蘅看向一脸惊讶的鲛人:“你觉得呢?”
蓝月邀抿了抿唇,摇头道:“不,还是让她去投胎吧。”
“这可由不得你做主,”钟蘅懒洋洋指了下楚春寒的手:“她看样子可不想现在去投胎。”
蓝月邀怔了下,回头看着楚春寒清澈的眉眼:“为什么,她不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是啊,我也觉得奇妙,”钟蘅喃喃道:“失去魂魄的身体,却还残留着守护爱人的本能,失去记忆的魂魄,也还拥有着亲近爱人的本能,这其中的道理,我大概……暂时参破不了。”
“可我还要去阎罗狱……”
“不必担心,每个月的第三天和第二十一天,你都可以离开阎罗狱,回鬼都见她。”
蓝月邀沉默了会儿,终于不再试图拽出自己的袖子,而是轻轻牵住了楚春寒的手:“谢谢你。”
钟蘅眨了下眼,哼道:“还是谢你的好侄女吧。”
“蓝妩?”
女人嗯了声,不悦道:“她可真是条狡猾过头的鱼,从我这里讨价还价要走了不少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