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人就因为自己的时间还很多、很充裕,就认为五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他们的陛下活了二十三年,准确来说是二十二年——因为第二十三年,庄忱只活了一天。
五年很长了。
伊利亚最好的人,用五年的时间,走进了那片残星,坐在一把什么都没有的空椅子上休息。
……坐在那把椅子上休息的时间,甚至都要更长、更久,那地方冰冷漆黑孤寂透顶。
努卡会盯着凌恩,一点不差、一天不少地活完这三百年。这三百年里,凌恩每天都得守着他最爱的前线。
别想出岔,更没资格寻死觅活。
……
对凌恩说完这些话,努卡就回到窗前。
他捧着那块星板,向其中小心地注入精神力,重新引导那些碎片稳定下来。
凌恩在做毫无意义的尝试——比如让碎片里的他把每句说过的话都吞回去。
这个尝试他做了很多次,发现改动实在太大,就改成向庄忱道歉。
但依旧没什么用,碎片里的庄忱并不会因为道歉受到影响。
年轻的皇帝裹着披风,撑着那柄拐杖,独自慢慢往起居室走回去。
做了皇帝以后,庄忱就很少再提出什么要求,也不再有什么太感兴趣的东西。
每天晚上在那把椅子里坐一坐,看看那些他从没去过、也终生不可能踏足的遥远景色,算是为数不多的放松。
但这份放松没了也就没了,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
在那之后,年轻的皇帝身上最显著的变化,也仅仅只是又开始不爱看风景、又开始忘记吃饭和懒得吃零食而已。
所以就算凌恩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不知道多少次迫使碎片中的自己回去道歉……这个结果也并不会有太多改变。
“没关系。”碎片中残留的意识波动,不知道第多少次被他唤醒,很平静地温和回答,“我没有生气。”
把凌恩派去海伦娜,的确是他下的指令。
这道指令的确不公正、的确怀有私心,他知道这不对,并不因为凌恩的抗命而生气。
所以道歉自然也毫无必要。
凌恩侵入那块碎片,紧攥着军部的派遣令,他把那张薄薄的纸攥得快要破掉,低声问:“那你……”
即使拥有伊利亚最强悍的精神力,他依然没法一次把话说完:“……你还想,看看海伦娜吗?”
“那里很漂亮。”他拙劣地、苍白地竭力描述,“很美,很多人说它很美。”
那块残留的意识碎片停下鹅毛笔,认真想了一会儿,就摇摇头,又继续批复桌上的文件。
“不太想了。”庄忱的意识碎片回答他,“我知道了,那很美。”
……这世上有很多心愿、念头、像泡泡一样飘浮的新奇和期待,是只在某个特定场景里存在的。
连续很多天都睡在椅子里,会剥坚果自己喂自己的年轻皇帝,是真的很想看看海伦娜。
所以那个时候,才会出现这种徇私的命令。
而现在的庄忱不想了,也完全不是因为赌气,或者别的什么缘故……就仅仅只是不想了,不想再耗费时间做这件事。
只是这样而已。
“请别再因为这件事来了,阁下,我们并没有吵架,你无需道歉。”
那块意识碎片走过来,单手扶起凌恩:“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得尽快。”
……伊利亚的最后一任皇帝,几乎是日夜不休地工作、辛劳,并不是真像人们所说的“献祭”。
庄忱只是在抓紧时间,要做的事太多了,他想尽快做完。
他想早一点抵达无须再背负任何事的死亡。
或许到那以后……他在某天,忽然又想起水晶和钟乳石,会再生出一点轻松的好奇。
到那个时候,他会去海伦娜看看的。
……
努卡完全看不到碎片里的内容。
这是叫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最切齿、最愤恨的事——即使他在修复这些被扰乱的内容,也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看不见,只知道他梳理一次星板,凌恩的脸色就变得更加苍白、几乎褪去全部血色,显出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
凌恩就那么站着,看着被干扰的碎片被重新整理归位……这个过程像是把这位元帅阁下的骨头也拆了、砸了,再毫不客气地扔成一堆。
从未有人见过伊利亚的元帅这样。
所以努卡更不敢想象,这个混账究竟都对陛下做了什么:“你在看什么——你到底干了多该死的事?”
凌恩回答不出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被压不住愤怒的努卡用力一推,就直挺挺摔坐在地上。
努卡踩着他的膝盖,抽出那柄元帅佩剑,抵在他喉咙上,瞳孔森冷:“你、干、了、什、么?”
“他死在我手上……”凌恩恍惚了很久,才低声回答,“很多次。”
很多次。
骄纵活泼的小殿下死在他手上,想念爸爸妈妈的小皇帝也是。
就连仅仅只是想看一看海伦娜、有这样一点生机和微弱的期待,会找零食吃的庄忱……也停下来,不再继续向前走了。
他亲手剥去这些部分,却又不将任何东西补充进去,于是碎片里庄忱的身影越来越淡,几乎只剩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