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鹤春怎么会是来查他的钦差?
秦照尘哪怕把脑袋想破,也想不明白。
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就像逼着一阵风去犁地、一场雨去催老天出太阳。
以时鹤春的任职,要把查案的名头抢过来,拿到手里……秦照尘这个大理寺卿,根本想不出要怎么运作。
时鹤春也不告诉他,抛着钦差的金腰牌,慢悠悠晃出监牢,留他在原地怔忡发呆。
大理寺卿想不出不要紧。
大理寺卿是正人君子,奸佞不是。
奸佞知道怎么交换利益、搬弄是非,怎么挤走原本的钦差,抢下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
直到多年以后,归朝的秦王殿下彻查旧案,才终于能够从那些旧日卷宗里隐约知道,这个差事究竟有多吃力不讨好。
被时鹤春挤走的那个钦差,原本是要杀了他的。
那些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势力,做了无解的死局,做成铁板钉钉的百口莫辩,要把碍事的大理寺卿推下万丈深渊。
可谁也没想到,深渊底下还守着个时鹤春。
……即使这时候的奸佞,还远不是后来势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奸佞。
时鹤春本来只是想捞钱,没想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可这个不省心的榆木疙瘩偏偏给他惹祸。
时鹤春用尽了手段,把能动用的底牌动了个遍,硬抢下这枚钦差的金牌,硬保下一个死到临头的大理寺卿。
为了这个,时鹤春个把月没怎么睡过囫囵觉,上下奔波打点,做了查案的钦差后,又满不在乎地顶着戳脊梁骨的指摘徇私枉法,硬是拆解开了一桩死案。
……
官复原职那天,秦照尘站在朝会的班列之中,看着另一头远远站着、揣着袖子靠在廊柱上的时鹤春。
笑吟吟看他的时鹤春。
朝堂之上人影幢幢,各怀心思,无数视线之中,他只看见一个人,一双眼睛。
透彻黑净的一双清凌眼。
时鹤春负着手,像是没听见无数弹劾抨击,很畅快欣慰,遥遥望着他,透出秦照尘从未见过的潇洒气度。
……那是天上火的潇洒飒然,不参君王,不拜神佛,不是只剩余温的檀香。
这种潇洒飒然,慑得秦照尘心惊肉跳,几乎无法呼吸。
他从里面看出畅快死志。
朝会散尽,秦照尘被留下受赏,作压惊抚慰。
时鹤春并不等他,走出宫门扬长而去,上了时府阔气豪奢的马车。
那是大理寺卿第一次开窍。
他不知自己想通了什么,只是在那种惊惧下,抢下玉阶,追上那辆马车,死死拉住车辕:“回宫,去太医署。”
车夫吓了一跳:“秦大人……”
秦照尘厉声催促:“回宫!”
躺在马车里的时鹤春苍白仰着,半分不见朝上风采,心口冰冷脉象衰微,只是短短这一段路,就闭过气去四五次。
太医署忙成一团,银针层层沿着穴位布下去,苦涩的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熬,忙到日落西山,才勉强算是稳当下来:“秦王殿下……”
秦照尘这个王爷不过是个虚爵,平时根本派不上半分用场,下狱获罪也救不了命,最多也只能使唤得动太医院。
秦照尘心神恍惚,接过那一碗药,请辛劳大半日的太医们歇息,去看醒转的时鹤春。
醒来发现仍在人间的小仙鹤,其实有些失望,正对着窗外残柳赌气。
秦照尘不敢看那双眼睛里的失望,坐在榻边,小心喂他喝药:“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时鹤春头痛,闭了闭眼睛,勉强咽下一勺药:“忘了……”
……这次秦王殿下没像小世子那么火冒三丈。
秦照尘没有发脾气的立场和底气,只是舀起一勺苦透腔的药汁,吹到不烫,喂给时鹤春。
时鹤春喝得很勉强,但只是因为不饿。
心脉太弱,牵连胃气衰竭,因而吞咽艰难。
时鹤春并不嫌药苦,药他喝得多了,比这苦的也有的是。
“我们不闹别扭了。”秦照尘攥着手中瓷勺,低声说,“行不行?”
时大奸佞相当记仇,听见这句话就立刻摆起派头,冷冷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秦照尘说:“你要是在家睡不着,就去我府上睡。”
这话叫时鹤春怔了下,睁开眼睛:“你不避嫌?我可是个奸佞……以后就更是了。”
这钦差当得倒行逆施,该干不该干的,时鹤春可全都做了。
秉公执法的大理寺卿本该被他气死。
秦照尘闭上眼,他不知还能说什么,只能摇头。
“觉得对不起我,想报答我?”时鹤春又猜测,“用不着,我做我高兴的事,你别让我教坏了。”
秦照尘也不是想报答他——秦照尘也不会被他教坏。
他们两个还是不可能走一条路。
今后日子还长,秦照尘大概还是会被他气死,还是会找他吵,他们之间可能还会有数不清的误会分歧。
他们会越走越远,早晚势不两立……但这件事不重要,至少在现在不重要。
秦照尘只是意识到……他没法承受“时鹤春会死”这种可能。
不论时鹤春是奸佞还是忠良,是小人还是君子,时鹤春是时鹤春,他没法看着时鹤春就这么把命胡乱挥霍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