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说:“会难受。”
……庄忱难道不嫌难受、不嫌不舒服?
被他触碰到的,是种完全冰冷,完全坚硬的触感。
这种寒冷粗砺的风和雪,是骄纵金贵、从没吃过什么苦的年轻皇帝……一向最无法忍受的。
他们小的时候,连衣服不够柔软,都会让小皇子发脾气。
凌恩尝试着伸出手,想去抱他。
手上的分量异常轻飘,无知无觉的身体受他惊扰,生硬地跌在他肩上,像片坠落的冰花。
仿佛在无人来接的多年以前,这具身体就已经是这么轻。
轻得像是只剩一把骨头。
“你放开他。”有人低声开口,嗓音十分沙哑,“放开陛下……松手!你这个……”
说话的人十分缺乏耐心,最后几个字还未说完,拳头已经砸上去。
这位伊利亚最负盛名的战神被拳头一砸,就摔在地上。
失了支撑的年轻皇帝,身体刚向下跌,就有数不清的手抢去扶他。
同样穿着军装的青年扑向凌恩,掐住凌恩的喉咙,狂暴的精神力凝成冰锥,被他抵在凌恩心口。
努卡,十年前被庄忱捡回去的孩子,当时只有九岁。
现在这个年轻人也只有十九岁,因为这些年里自虐般的疯狂训练,精神力凝练到了可怖的地步。
这是伊利亚出现的第二个精神力异常强悍的天才。
“你这个……”这个年轻人双目通红,发着抖,死死咬着牙关,“你这个自私的……混账!”
“我知道。”凌恩低声说,“请让我……先带他回去。”
努卡仍不管不顾地向他攻击,但这个年轻人毕竟还只有十九岁,太年轻了,锋利的冰锥轻易就被凌恩化去。
凌恩将他推开,撑着残骸坐起来。
残骸的边缘很锋利,他的手轻易就被割破了,血不停向外涌,顷刻融化了一小片雪。
凌恩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冒出新的想法,起身想朝庄忱走过去,却又被爬起来的努卡一拳砸在地上。
“没用,没用,没用。”
努卡死死按着他:“别做梦了,早就没有用了……别把你的血弄在他身上。”
“他干干净净的,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干净的地方。”
努卡盯着他,剧烈的仇恨和愤怒在眼底灼烧:“他爱干净……你滚远点,别弄脏他……”
凌恩就真的不再动,被他掐着喉咙,仰面躺在冰冷的残骸上。
“他根本不想见你,你也少在这自作多情……他的病也早没那么难受了,用不着你治了,他说他不觉得吵了。”
“他最后那几年过得比你好、比你舒服,根本没因为你这个混账受苦。”
努卡的喉咙里都冒出血气,他盯着凌恩,绞尽脑汁想最残酷的话:“你自己愿意去前线驻防吃雪,我们在暖宫里给他过生日。”
努卡哑着嗓子说:“他很高兴,和我们喝了很多甜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根本想不起你来……”
“……说谎。”凌恩低声说。
他挪开努卡掐着他喉咙的手:“你在说谎,或者是他在说谎。”
他很希望这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但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能这么舒服,庄忱就不会来“残星”,不会选择坐在这里迎接终局。
那只手攥得很紧,指节已经彻底冰冷僵化。凌恩无法让他松开,也无法判断那来源于哪一种痛苦。
是致死也无法摆脱的嘈杂喧嚣,是这里的漆黑冰冷,是曾在这里永远离开的父母……还是别的什么。
他无法判断。
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被迫承认,他根本不了解庄忱。
十九岁的年轻人在他的话里,变得沉默冰冷,像是个苍白伶仃的游魂,一言不发地委顿在地上。
凌恩知道努卡为什么要在这和自己浪费时间。
凌恩坐起来,看着那些人扔下他,七手八脚把庄忱小心翼翼抱进棺木。
不停有人徒劳地尝试,想让年轻的皇帝躺得舒服些、轻松些,他们用最谨慎的力道搬运棺木,稍有震荡就连忙走得更缓慢。
棺木是用最隔音的材料做的,里面垫了最软和的内衬。
因为那双眼睛无论如何都合不上,十几岁的少年绝望地大哭起来,被身旁的人抱住,拍着背安抚。
有人把领口的丝巾解下来,覆住那双漂亮的眼睛。
越来越多的人这么做,那些丝巾在伊利亚代表荣誉、代表身份和地位,但此刻它们只是丝巾。
是能暂时遮住外面的嘈杂,让年轻的皇帝得以安睡的东西。
凌恩看着不远处,那个哭到发抖、几乎昏厥过去的少年,不得不被身旁的照顾者抱起来,还在拼命挣扎着想要去棺木旁。
他一直在前线,不清楚这些人都是谁,只是从帝星传来的消息里,大略知道他们是被庄忱捡回去的。
庄忱很喜欢到处捡人,他只不过是庄忱捡回去的人里,最早、最不知感恩、最没有心的一个。
凌恩一直以为……这些只不过是被年轻的皇帝捡回去,用来接替自己,继续伺候他的仆人。
……原来有这么多人爱他。
有这么多人爱他,这个最骄傲、最固执的人,偏偏不接受任何人的同情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