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难得了,顾长思以一种示弱的姿态跪在自己面前,太难得了。
他的脊梁好像永远不会弯折,他的头颅好像永远不会低下,宋启迎自始至终都记得,每每他叫这孩子起身时,顾长思从来都不是直起腰,而是先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那所有的不屈、骄傲、自矜,都在这双眼睛里了。
弯腰是为了礼数,可那双眼睛永远替他在向上看。
这是第一次,顾长思仰着头,向自己露出那纤弱的脖颈,好像自己伸出手就能掐碎他。
“照你这么说……”
“三皇叔。”顾长思睁着眼睛,清凌凌地望着他。
宋启迎一怔:“你叫我什么?”
“皇叔。”顾长思眼尾愈发红艳,泫然欲泣的模样,“三叔。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就是再蠢,也一直都明白,您是我的亲叔叔。”
宋启迎发出一声情不自禁的叹息。
“罢了,罢了。”他一拂衣袖,“长思,多少年了,朕没听过你叫一声三叔,多少年了。”
“规矩礼节在上,长思不敢僭越,”顾长思暗中紧紧掐住虎口,“陛下是天子,长思只是人臣。”
“天子亦有血亲。”宋启迎语焉不详地瞥了他一眼,“……你此番出来,那些士子知道你为他们来跪朕了?”
过了。
顾长思心底长舒一口气。
对于宋启迎这种人,吹捧与恩义并施是最好的手段,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他们之间亲情本就不多,简单提一二那是怅然,过多地提就要适得其反了。
言尽于此,顾长思收起那副小辈的谦卑,拿出臣子一样公事公办的态度来。
“不知。”顾长思摇了摇头,“臣从后门出来的,为了掩藏踪迹,请了十春楼的姑娘来。陛下是明君,何须用臣来跪,臣只是担心陛下一时因臣而气昏了头,才特来请罪的。”
“倒是朕错怪你了,当真思虑周全。但你如此行径,倒也不怕那帮士子们出了什么差错,万一有要夜闯定北王府的,亦或者京卫按捺不住上去拿人的,你怎么办?”
顾长思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坦然道:“这是陛下的恩典,臣又如何能与陛下的雄韬伟略相提并论?”
宋启迎微愣。
与此同时,跪在定北王府门口的士子终于忍不得屋内的莺歌燕舞之声,不知是哪个冲动的,猛然站了起来。
“王爷!国贼当前,岂能耽于享乐?!让我等进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就紧绷的气氛瞬间如火上浇油,骤然炸了锅,蛰伏许久的京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那几个闹事的士子,拖着拽着要往下按。
“定北王!!!你忘了你父亲的风骨了吗?!你忘了你母亲的教导了吗?!你把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人晾在这里,你于心何忍!?!?”
混乱,无序,人仰马翻,乱作一团,混着雨水的嘈杂声闹成一片。
蓦地,一声暴喝响彻云霄。
“住手——!!!”
只见一辆马车从街角尽头疾驰而来,霍尘头戴斗笠,一勒缰绳,马车稳稳在众人面前停下,不等他再说些什么,一个人从马车中钻了出来。
士子与京卫面面相觑:“这是——”
那人素白的手一晃:“东宫。”
“太子殿下!”
宋晖接过霍尘递来的雨伞,从容地下了车,他身穿四爪蟒袍,在阴冷的雨夜中仍旧贵气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本宫听闻此事,急急便来了。”宋晖一瞟京卫,“士子乃是我朝栋梁之才,你们大呼小叫地要拿人下狱,将本宫放在哪里?又将陛下置于何地?!”
“太子殿下……”
“本宫今夜的话便是陛下的心意,你们听好。”宋晖冷冷地扫视过每一个人,“陛下为国祈福,长居临星宫,可心一直挂念着科举舞弊案,每日三令五申,必要三法司查个清白,不放过任何一个贼人,若敢维护或暴毙,与国贼同罪。”
“同样的,陛下心爱人才,明白士子们今日不过是操之过急,不会追究,但也请各位稍安勿躁,三法司必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宋晖高高举起令牌,“本宫向各位保证,若此事偏袒任何一人,尽管来找本宫,本宫会亲审此案,绝不姑息。”
好一番恩威并施的话,京卫、府卫、士子三方各个没了声息,宋晖见效果达到,放缓了语气道:“好了,下了这么大雨,本宫也来了,还在这里杵着不睡觉做什么?真打算明天一个个的着了风寒便顺心了?赶紧着,京卫把士子们送回会馆,府卫也把残局收拾清楚,早早歇着。”
这下没人再敢说“不”,纷纷行礼道:“是。”
宋晖这才长叹一口气,众人纷纷散去,他后撤几步,转头看向霍尘:“满意了?”
霍尘当即低头:“臣不敢。”
宋晖皮笑肉不笑,不是怪罪,而是他想起这人今晚急急忙忙地敲了东宫大门,还以为宫里闹了刺客,霍尘言简意赅地说完,他就忙不迭地来了。
顾长思那厮倒是真的会找人使唤!!!
宋晖暗自磨了磨牙,面上还是露了个笑:“那咱就……”
“殿下回去吧,路上慢些,我给您找车夫。”
宋晖:“怎么,你不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