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走,膳厅里的气氛瞬间松了不少,封长念和苑长记纷纷叹了口气,秋长若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给岳玄林默默地添了一碗热汤。
“怎么了这是,”霍尘放下筷子,好整以暇道,“长念刚回来,怎么就面露难色,累着了?要不赶紧回去歇歇。”
“不是,哥。”封长念对霍尘久别重逢的喜悦完全被早上那两个刺客冲得干干净净,还没来得及抱着他长庭哥捶上两拳、抱头痛哭,就被深深的无力感裹挟了,“方才审问那俩刺客,出了些岔子。”
“那俩刺客告诉长思他失忆是因为中蛊。”苑长记叼着筷子,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感觉怎么解释都是欲盖弥彰,忘情蛊解药不在,但凡说错什么我都不够找补的,姐,当真没有解药能配出来吗?”
“当年忘情蛊和解药都是加密送过来的,除了给长思服下,我没有给长若过眼。”岳玄林思忖道,“再要一颗也不是不可,只是发去南疆的消息如投石入水,都没有了回音。”
封长念猝然抬头:“什……”
岳玄林警告似的盯了他一眼,才道:“知道就知道吧,纸包不住火,忘情蛊解药丢失的时候,就早该想到他们会在这上头做文章,挑拨离间么,常用手段了。”
“我真的没有想伤害长思的意思,但我真的怕他……”
“别怕。”霍尘伸手拍了拍苑长记的肩膀,又捏了捏封长念的手背,“我去看看,你们先吃。”
顾长思说是回去休息,是真的回去休息,他太困了,一晚上劳心劳神再加上早上又被地牢血腥气熏了一下,早饭都吃得无精打采,勉强果腹后便匆匆离去。
祈安还没回来,那些胡思乱想被他抛在脑后,掀开被子就躺了进去,睡意几乎是立刻吞噬掉了他的神思,拽着他跌进沉甸甸的梦境里。
恍惚中,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片炼狱火海一样的淮安王府门前,祈安被他牢牢地护在怀里,两个小小的孩子抱成一团,岳玄林的眼睛里是慈祥和心疼。
“跟我回去吧。”他伸出手,试图让顾长思小小的手掌搭进他的掌心,“岳伯伯带你回长安好不好?”
“不好。”顾长思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祈安,胆怯和害怕都被他压在酸涩的鼻音下,又透过那双眼睛流露出来,“我知道你,你是三皇叔的侍读,是他的心腹,我不跟你走,我怕你。”
为什么惧怕已经不用多说,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够明辨是非也能够察觉到那些暗潮汹涌,岳玄林蹙紧了眉,不是生气,只是怜惜。
“别怕,我不是你三皇叔派来的,是我自己来的。”岳玄林蹲下来,耐心地哄着他,“淮安王殿下生前对臣也多有照顾,臣不忍他唯一的孩子流亡天涯,于是特意来接你回京。”
“撒谎。”顾长思咬牙切齿道,“三皇叔不会同意我回长安的,他恨不得我……”
“小晞。”岳玄林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以后这种话不能再在外人面前说了,知道吗?”
顾长思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手攥得更紧,应该是把祈安攥疼了,小孩子浅浅地呼了一声痛,让顾长思回过几分神来。
“世子殿下,我冷,我饿,我害怕……”祈安攥着他的衣襟,“我们是不是没有家了。”
“不用担心,祈安,你还有我。”顾长思挺了挺脊梁,“我会保护你,无论如何我还活着,淮安王府的血脉还没有流尽的那一天,于情于理,王侯之位都是我该继任的,除非……”
他恨声道:“除非有人能够在我及冠前把我杀了。”
岳玄林无奈地摇了摇头:“孩子话。”
“难道让我在他眼底下卑躬屈膝、苟且偷生?”顾长思眼中恨意毕现,“他杀了我父亲杀了我母亲,怎么,岳大人难道还能当他不敢杀了我?!”
“世子殿下,”岳玄林眼瞳中流露着难以遏制的悲伤,“既然世子如此坚持,那么臣只好给殿下看看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玦,缺了的那个口正好露出岳玄林的一只眼睛,他在夜色下晃了晃,然后拉过顾长思的手,不由分说地放进了他的掌心。
“这是……”
“当年文帝时期,淮安王还是太子,文帝因为太子嫡长子降生而开怀,特意将此块玉佩赠与还是太子妃的顾大人,”顾长思摩挲了一下上头的缺口,听岳玄林缓缓道,“后来夺嫡之乱……淮安王与王妃离京前往淮安,临行前,将此块玉佩摔了个缺口,交给臣下。”
“若有朝一日,我等撒手人寰,望玄林能念昔日之谊,拉扯一把我儿。我儿年幼,身为父母未能给他个安稳人生,却依旧希望他能够存正念、行正道,天下才子诸多,唯玄林为最,恳请玄林能够收他为徒,不让他行于歧路。”
是他父亲的口吻,顾长思攥紧了那枚玉玦,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下来。
岳玄林伸手去他拂去:“臣不敢有负所托,来接世子了。若是世子当真不想跟臣回去,那此块玉玦就交给世子裁夺,臣也算是尽力劝过了。”
顾长思却只是仰起脸,问了他一个问题:“我的父亲……当真懦弱吗?”
岳玄林怔了怔,旋即笃定地摇了摇头:“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或许是那块玉佩寄托着父母最后的期盼,也或许是岳玄林那样毫无怀疑的回答,顾长思揽着祈安,最终还是愿意跟他回了长安、进了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