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极其熟悉,但也极其遥远。
这人长了一双温吞的下垂眼,在那些模糊的记忆里,他总是垂着眼睑,连和自己说话的时候,都躲躲闪闪,做不到对视。
此刻竟迎着她的视线,惊讶地睁大眼睛,只是唇瓣开合半天,依然挤不出一句囫囵话。
连这副有点畏惧她的神态,也如此熟悉!
路元清试探着开口:“……思槐哥?”
人们正在重新把铁门和后面的东西复位,章成野留意到这边的二人,走了过来。
他这一靠近,那两只可怜的黄狗顿时连连颤抖,更努力地把自己往男人身后藏。
虽然不能说话,但他还是用前爪刨刨地,再把两个人来回看上几遍,尽力用肢体语言表达着疑惑。
直到现在,男人总算整理出一点勇气,低声说道:“嗯……是我,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
眼前这人,是和路元清兄妹俩一起长大,就住在老家隔壁的宋思槐。
只不过,当年他和哥哥路贤清年纪相仿,走得更近,交情更好。
在路元清面前,他就总是局促不安,不知道眼神该往哪里看,也不知道和她说什么才好。
和宋思槐相处的那些记忆里,多半都是以路元清非要他陪自己玩游戏,还不论输赢都要惩罚他,最后再被哥哥插手救人的模式展开。
那段时间,她年纪太小,性格里恶劣的一面正在野蛮生长,对方越是逆来顺受,她便越要把他逼到死角里去。
这种情况,直到她高考后来b市读书,只有寒暑假能回老家时,才逐渐好转。
两个人的关系,退回到友善而普通的朋友位置,再等路元清就业落户在b市,父母出现变故,哥哥也搬来b市工作,不再回老家,联系自然也就进一步疏远。
更别提路元清这边的记忆里,还得再加上苟且度日的上一世。
那几年的苦痛太过深刻,把文明时代的残影冲得淡薄不堪,她刚刚就很是费了点力气,才总算把眼前这个穿着白大褂的成熟男人,和记忆里面目模糊的白t牛仔裤大哥哥联想到一起。
说起来,以前的确有过宋思槐在医院规培,暑假都很少有空回老家的隐约印象,现在看起来……还真让他给当上医生了?
想到这里,路元清心底一动,又突然想起舒合提过的那个“投名状”,于是,再次试探着开口:“我在防空洞见到过一位姓舒的医生,那是你的……?”
“她是我师妹。”乍一听见这个名字,宋思槐的表情顿时微妙起来,像遇到什么不愿提及的话题一样,略略踌躇之后,接着问道:“我老师她们……还好吗?”
“她们倒是挺好,防空洞现在很安全。”路元清这样说着,咽下后面的话。
——只是你那个“师妹”,把你整个人都直接打包卖掉了,你看起来还没半分警觉。
为了和路元清先预付“定金”的诚意相衬,舒合在那天晚上也提出,会额外送她一份“投名状”。
“我的师兄之前不愿意配合我的计划,现在正在你要去的地方,负责照顾那边的伤员。”
“你应该正需要一个医生成为你的自己人,他专业能力很强,长得也不错,还没谈过恋爱。”
“放心,我看男人的眼光比吴院士好,师兄不会让你失望。”
“这个药你先拿着,只要你有兴趣,把他迷晕睡一觉,按他的性格,就会跟着你,简单粗暴,但肯定有效。”
原本,路元清还真动过心思,要是有机会试试这种只在本子里见过的play,那也不错,但她万万没想到,被舒合毫不留情摆上牌桌的大冤种师兄,竟然是自己阔别多年的思槐哥。
这下,就连躺在仓库里的那包药,好像都在意识深处隐隐发烫,存在感尤其强烈。
她尴尬地咳一声,挪开视线,望向刚从另一只狼上跌跌撞撞走下来的贺锦延。
这人没有属性加持,一路过来,被颠得更加难受。
一张俊脸几乎没有半点血色,连嘴唇都白了,要不是在场人多,他硬是用自尊心在努力忍耐,只怕随时要当场吐出来。
宋思槐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便看见正扶着膝盖大口喘气的贺锦延,疑惑地问:“这是……?”
没等路元清回答,靠近大门的那栋小楼中,又传来另一个沉稳的男声:“思槐,怎么出去这么久?”
随着这句话,一阵重物反复敲击地面的“笃笃”声也由远而近,从楼里慢慢靠拢。
每一下,都像是直接敲在路元清心上。
她几乎是立刻就认出那把男声的主人,顿时再也顾不上什么贺锦延和宋思槐,转身就要去迎,可下一秒,才刚雀跃起来的情绪,又在看见走出楼的那个身影时,重重沉了下去。
走出来的男人一条腿上缠着陈旧的布条,拄着一支拐杖,行动有些艰难。
停在原地的时候,大半个人都不得不倚靠着拐杖保持平衡,衣服也因此空荡荡地随风摇摆,整个人清瘦到吓人。
至于那张一直镇定自若的脸,现在也完全瘦脱了相,双颊凹陷,眼底一片青黑,在病痛折磨下,显得相当萎靡。
只有开口说话时的声音,还和以往一样熟悉:“阿元,你……你,你怎么过来的?”
路元清浑身剧颤,大步走过去。
从小到大,哥哥总是标准的“别人家小孩”,生活自律,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在父母逝世之后,更是连自己这个亲妹妹,都只看得见他短短低落一天,便更迅速地成长起来,日渐稳重。
路贤清薪水很高,工作很忙,一周七天,西服领带从不离身,永远一丝不苟,也从不缺席健身房,撑起一副宽肩长腿,在路元清的印象里,自家哥哥始终是那么沉着,可靠,坚定的身影。
但现在,眼前的路贤清,竟然和记忆里完全判若两人。
路元清代替拐杖,一把搀住他的胳膊,又被吓了一跳。
明明个头高她一截,倚靠过来的重量却轻得叫她心慌,那只曾经无数次把她揽在怀里,令她无比安宁的臂膀,此刻也细得快要皮包骨,甚至有点硌手。
酸涩感顿时涌上鼻头,路元清一张口,险些就没忍住眼泪:“哥,你、你怎么会弄成这样?他们明明说你恢复得还不错!”
路贤清抿起唇,试图向妹妹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实际效果却不尽如人意:“是还不错,我运气好,伤口感染不严重,现在才能站在这里,就是总反反复复,拖着痊愈不了。”
说完,他同样上下打量路元清一圈。
与他截然相反,路元清这段时间以来,好吃好喝,心情愉悦,整个人状态极好,似乎比他记忆里还长了几斤肉。
见妹妹过得不差,路贤清也终于放下日夜提着的心,抬起另一只手,安抚地拍拍路元清手背:“没事,现在你也来这里了,我只用再好好休息几天,就会好起来,别担心。”
即便现在消瘦不堪,他的手依然很大,很温暖。
上一世里,当路元清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里独自挣扎的时候,也无数次幻想过,能被哥哥用这双温暖的手拯救自己,牢牢护在他的背后。
只是这种幻想,在现实日复一日的磋磨中,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
眼下终于再次接触到这股曾经盼望过的温度,她却惊愕地发现。
如今,自己已经成为要支撑对方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