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从边塞来的行商说法不一,有人说塞外的游牧族凶悍如修罗,以一敌百,轻轻松松就能猎得猛兽,也有人说他们也不过寻常人,只不入大瑜,被百姓了解得少罢了。”
“常被他们带去交易的野兽皮毛,件件精良,向来受皮毛商人的青睐。”
“我记得……有年冬天,有个商队带了一个番外人,只那时我被管得严,没能亲自见一见。”
比起与大越接壤的草原部族,大瑜边外的游牧族更神秘,他们出没时间不定,因语言不通,与人交流更少。
“出了大瑜边关,再往南走一些,便是连绵山脉了,相传那些高山之上积雪常年不化,千百年来,从未有人探寻过真貌,大瑜朝廷曾派出少年将军,却也无功而返。”
“再多的……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了。”
狄霄点点头,在她手背上点了点:“已经很多了。”
他问:“依你所言,大瑜与草原上的人并无嫌隙对吗?大瑜并不禁止双方贸易,甚至还欢迎游牧族入关。”
“自是欢迎的。”明窈笑了笑,“大瑜疆域内多平原河川,少有山林,自然也少了许多大型野兽,连带着皮毛一类也稀缺,贵人们最喜欢狼皮袄等,全靠与大越采买。”s^g
“首领应该知道,大越不仅对草原虎视眈眈,便是大瑜也在他们侵占的范围内,他们现在未起兵戈,不过是还没从上一次的战役中修养过来,但最近几年,大越收紧了与大瑜的商贸,不仅铁矿这些,连皮毛等衣用也是。”
听她说着这话,狄霄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有人形容起自己的家国时,会用虎视眈眈这个词吗?
何况还是皇室之女。
有那么一瞬间,狄霄甚至觉得,明窈是从大瑜出来的了,但很快,他就压下这不切实际的想法。
狄霄点头:“那要是从在大瑜边外安定下来,至少不用担心贸易对吗?只可惜不知那边情况,更多还要亲自去看看。”
好与不好,都是对比出来的。
狄霄看重那边的自由和机遇,要是只有他自己,定是想也不想,上马就走的。
难就难在族人众多,只这一路都是未知。
最后,狄霄只问了一句:“若是叫你来选择,你是更愿意留在熟悉的土地上,还是更愿远走赌一把呢?”
这是明窈才问过莫拉阿嬷的问题,然到她被问及的时候,明窈面露迷茫:“……我不知道。”
即便只有她自己,明窈也不知道。
她垂下头,有些丧气:“我不敢留下,却也不敢走远,但我相信首领,我以为,首领会带我们做出最好的选择。”
话出口的那一刻,明窈感觉到的不是轻松,而是心口的一阵气闷与沉重。
——首领会带着我们。
这不仅是明窈的想法,恐也是绝大部分族人的想法。
他们做不出的选择可以交给首领去想,他们解决不了的难题也可以交给首领去解决,曾几何时,明窈也曾心疼过狄霄背负了太多,谁知没过多久,她也成了被背负的。
她惶惶抬头,却见狄霄面色毫无变化,仿佛再习惯不过,不论是被人依靠,还是独一人承担。^js^g
“我——”明窈失声。
狄霄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对面的人忽然落了泪,像是受了什么委屈,怯怯地蹭到他身边,又一头扎了进来。
“怎么了?”狄霄愣了。
明窈悄无声息地落着泪,开口带着鼻音:“对不起,狄霄对不起……我也不想这么没用的,我不能帮你。”
“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的,对不起,只要你需要的,我什么都可以做……狄霄对不起。”
狄霄这才隐约明白她是怎么了。
他有些哭笑不得,但又无法否认顷刻的暖意,索性捏了捏明窈的耳尖,等人完全软在他怀里,才低头在她后颈上蹭了蹭:“公主有句话说错了。”
“公主帮了我许多,从来不是无用之人。”
回家的第一天晚上,不论是明窈还是狄霄,全睡了个安稳觉,秋天天凉,他们直接添了一条被子,再互相依偎在一起,从头到脚都暖烘烘的。
而在这儿,也没有了战乱,不用担心不知何时就会出现的箭雨,也不用担心被人再劫持了去。
转天明窈醒来时,狄霄还没有离开。
她昨夜才哭过,眼睛周围红红的,虽然没有肿起来,但一眼就能看出她哭过。
狄霄穿戴整齐后,招手把明窈叫过来。
然后他用帕子沾上热水,仔细在她眼周蹭了一圈,又忍不住训斥两句:“怎越发娇气了,一点小事都能叫你伤神。”
“亏得我提前看见,不然等到了外面,我岂不是又要被人误会,说我不会照顾人,苛待了公主。”
“哦——”明窈不满地拉长声调,哼哼两声,直接坐到了狄霄腿上。
两人一同用过早膳,明窈要去学堂那边看看,狄霄则是要去召集族人,商议迁徙一事。
等族内族外的人全回来,又到了指定地点,已经过去小半天了。
族人不管男女老少,便是腿脚不便的老人们也被背了过来,包括宁湘等人,还有一头扎在牛棚的谷辛,一个不落。
人们看见如此大规模,少不得讨论两句。
直到狄霄抬高声音,将那些议论压下:“今日我叫大家来,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说与大家,也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
“可是迁徙之事?”有人喊道。
“是,但也不完全是。”狄霄没有责怪他的打断,说完还叫族人们讨论了一小会儿。
随后才听他继续道:“想必各位也听说了,齐齐比齐起了内乱,我等于秋祭场上被困数日,最后得叛军相助,方在大乱前逃离。”
“想必大家都会好奇,为何是在叛军的帮助下逃离的,这也是今日商议的关键。”
狄霄说出多罗意图吞并的想法,毫不意外激起众怒,等听他说射伤多罗,才换了阵阵叫好声。
“但很遗憾,多罗虽受重伤,但有族人拚死相护,未必会因此丧命,更大的可能是,待他修养好,就会第一时间,先找我来寻仇。”
喧杂的讨论声退去,四周一片静谧。
明窈也是才知道,在他们被围困山上的时候,还有多少是他们所不知道的,她无法想像,狄霄是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冷静寻出破局之法,又与叛军联系上的。
狄霄说:“针对齐齐比齐寻仇之事,如今我只能想到两种解决办法。”
“其一,迁徙至最西北一带,往后只在西北地带活动,借此避开与齐齐比齐会面,优点是我们对这片土地再熟悉不过,缺点是西北贫瘠,除了要为温饱发难,还要时刻提防着,避免被多罗的人找到。”
他将优劣全摊开,甚至留出足够的时间叫人理解。
半天才听人问:“第二个办法呢?”
“远走。”狄霄果断道,“我们不去西北,也不去任何一个为我们所熟知的地方,而去寻一片更远更广阔的天地。”
“众所周知,草原以东有大越大瑜两国……”他将明窈说与他的,又重新复述给族人,最后同样加上了优劣,乃至更详细地点明劣处。
从头到尾,狄霄都没有说这是明窈的主意,便是明窈几次想开口,也全被他打断压下了。
最后,他坦言道:“我承认,远走风险更大,不确定因素更是无法计数,可能更多人会觉得,太远的虚无缥缈的未来不足以抵抗即将面临的危险。”s
“但眼下看着,再没有比大瑜边外更好的选择了,便是我们躲去了西北贫瘠之地,没有齐齐比齐,也有铁铁塔尔之流,族内战力如何,我清楚,大家也清楚。”
“战争所带来的,从来都是灾难。”
“与其在群狼之中苟且,倒不如搏一片新天地。”
最后几字被他说得掷地有声,众人听后久久无法回神。
狄霄并非那墨守成规、安于现状之人,人对未知事物总是怀有畏怯的,但哪怕能有三分希望,他也想赌上一把,将这三分变成十分。
可事关族居,这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小事。
他一人自是什么也不怕,坏就坏在,还有更多体质没那么好的,胸襟也没那么大的,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豪赌。
迁徙对草原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尤其是拔都儿部的族人,迁徙于他们更像家常便饭,每年都要有那么一两次。
唯独这回不同了——
这分明是将原本只有三步的迁徙路途,生生延长至百步,便是行至终途,谁也不能保证终点等着的是什么。
狄霄想了想,道:“我给大家一晚的时间考虑,明日午时,还请各位再来此集合,不论是去西北还是去大瑜边外,最晚明日,我们也该有定论了。”
首领归来的喜悦尽被这未知冲淡,之后半日,族里静得有些死寂,连最调皮的孩子都老实待在毡帐里,听大人们一脸凝重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眼睛眨巴又眨巴。
孩子喊了好几回饿,都被大人不耐烦地哄走。's
夜幕降临后,饿过头的小孩终于等来阿爹阿妈准备吃食,瞌睡中,他只隐约听见一句什么相信首领,然后头一歪,先睡过去了。
而狄霄帐中,两人回去后也没交谈太多。
明窈张了张嘴,又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默默坐在狄霄身边,过一会儿凑近一点,最后和狄霄贴到一起。
“?”
迎着男人不解的目光,明窈笑笑:“我陪着首领。”
狄霄眸色一暗,将她的手按在掌心下,之后才收回视线,继续之前的思绪。
直到睡前,明窈才见他愁眉渐展,好像已有了主意。
转天,狄霄一整个上午都留在帐子里,四处翻看着,也不知在做什么。
但听帐外的动静,已经渐渐恢复了平日的热闹。
好不容易挨到正午,明窈和狄霄同时起身,明窈起得急,不小心撞在了桌角上,疼得她“嘶”了一声。
但她没心思等痛感过去,招招手:“首领快走。”
待他们两人抵达约定的地方后,族人们已经到了大半,又等了小一刻钟,最后一部分人也零零散散到了。
一夜思虑后,狄霄已寻出最优解。
他没等族人发表看法,而是首先开口:“大迁徙一事确实不可草率,我又想了一夜,决定还是先将此时暂且搁置了。”
话落,只觉无数惊讶目光全落在他身上。
狄霄话语不停,继续说:“我们这回到更偏西北一带的地方去,不怕环境恶劣,只要能避开其余部族就好,待置办好过冬之物,待今冬大雪降临,我便带三五族人先去大瑜边外打探。”
“因前路未知,我也无法保证归期,但我算着,族里的物资至少能支撑两年,这两年间大家少出行,尽量不要与外族人有接触。”
“待我等回来,若是大瑜边外是好的落脚地,我们再迁往那边,若是不宜,也不会耽搁了所有人。”
这是狄霄能想出的最周全的法子了,而凭着族里现有的资产,还能支撑大家两年的生活。
他只要能在两年内回来,就能商定下一步。
然狄霄怎么也没想到,他才说完,底下先有人不耐地害了一声:“首领你这法子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