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你都知道了吗?”陈明安从小就没见过她姥娘,虽然她娘从未提起过,可她隐隐约约知道在她娘和舅舅们很小的时候就走了。
“知道点,”宋慧娟听见她的话笑了,“那时候村里有几个一起上工干活的小姐妹,有人来的早,平时凑在一起多少说过几回,心里多少也知道点,真来的时候也没那么怕,娘也该早点跟你说,把你吓成这样子。”
提起她今天贸贸然跑回来的事,宋慧娟转而问她,“跟学校的老师说了没?”
“没来得及,”陈明安顿时哑了火儿,又忙补充道,“不过,我请玉珍跟帮我请假了。”
“那就成,”宋慧娟重新拾起了针线,“肚子还难不难受了?”
“有点儿,”陈明安摸了摸。
“要不明儿先别去了,等过几天上课再去,”宋慧娟想起那几里地,不忍心她自己跑那么远。
“没事,”陈明安一点儿也不愿耽误学习,今天冒失跑了回来,就耽误了一天的课,要是明天再不去,落下的课业就更多了,“我慢慢走。”
“那赶紧睡,”宋慧娟收起针线,“明儿娘煮粥给你喝,别瞪眼了,赶紧多睡会儿。”
“成,”陈明安拢着被子,两眼跟着她娘转,煤油灯一吹,整个房子就变得黑漆漆的,跟外头分不清楚,似乎融在了一起。
宋慧娟把堂屋两个打闹的孩子带进里屋洗漱,小黑被留在了门后。
“洗洗脸儿,早点睡,”宋慧娟照看着小明宁一个,她那小儿拿着比他脸还大的布巾给自己擦得小脸儿泛了红,她不禁开口说,“轻点儿。”
“不疼,”陈明实撂下毛巾,笑嘻嘻的,等他娘跟他小妹妹擦好,端着盆就倒在了外头自己冲了脚才跑进屋。
里屋,宋慧娟依旧把还不犯困的小明宁放进了陈庚望怀里,自己坐在煤油灯下拿出了针线篮子,还要多缝几条给明安带去学校。
等陈庚望抱着迷迷糊糊睡着的孩子上了床,那妇人只是起身重新裁了块方方正正的布,拿起灯坐在小圆木床上低头忙着,时不时直起腰捶打两下,转过头又拿起了针线。
“赶着明儿再做,”陈庚望背过身去,晃眼的煤油灯被他隔在身后。
那坐在窗边的妇人动了动脖子,继续埋头缝着,“明儿明安还得去学校,不给她做好咋办哩?”
等这妇人站起身收拾了一个包袱时,已是深夜了。
第二天一早,妇人天刚亮就进了灶屋,煮的红豆麦仁粥,炒一碗苦麻菜。
刚喂好小明宁,陈明安就吃好了,这个点儿走她刚好和陈明实顺路,能走小半截。
宋慧娟把那个小包袱给她,“里头有一罐子红糖,回去用暖瓶打了热水喝,还有个小垫子,睡觉铺到床上,每回换了也别用冷水洗,就是折腾点也得用热水——”
嘱咐的话永远说不完,坐在灶屋喂着怀里老来女的陈庚望看了看,开口把人打断,“再不走就晚了。”
宋慧娟止住了话头,看着姐弟俩出了门,才进了灶屋开始吃饭。
过了两天放小假,陈明安神采奕奕的回来,晚间宋慧娟仔细问了一遍才放了心。
“娘,不用担心了,”陈明安身子舒坦了,精气神也回来了,“我回去之后老师还问我了。”
“老师没说你罢?”宋慧娟盖上锅盖,坐在了案桌前的凳子上。
“没,”陈明安兴致勃勃跟她娘分享她这几天突然增加的知识,“老师也说这是正常的,老师还说省城都有卫生巾了,比咱们用的月事条还好。”
“你说的啥卫生巾,娘不知道,”宋慧娟听不明白,“往里头能塞棉花也是这两年的事儿,娘那时候都是用的锅底灰,只怕现在日子紧巴的用的还是这哩。”
“这?”陈明安看着灶里那堆灰扑扑直往外跑的锅底灰,有些吃惊,可转过头也觉得正常了。
“棉花也是这几年挖了河沟才种的多了,往年哪敢种这么多,地里的粮食还不够吃哩,”宋慧娟跟她这个大闺女说起往年的事,也不免感叹,离那时候也就三五年,日子也就这么熬过来了。
切身发生的事,她爹带着陈家沟多少男人们下河挖沟,干了一两个月,成年淤积在地头的水才被排了出去。
这样大的事陈明安印象还是深刻的,一代人挖沟,千万人受益。
如今,贯穿她们陈家沟的那条河下了雨也不会淤水了,东西南北都有了去处,地里的庄稼收成好了,家家都能填饱肚子,也能种自己想种的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第177章
这一年夏天,陈家迎来了两个好消息。
陈明守考上了省城里的南定交通大学,陈明安也如愿考上了北关高中,一时间,陈家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头几天更是人挤人,打大清早天一亮,就有人来敲门,尤其是半下午乘凉的工夫,大人带着家里的小娃娃们就来了,男人们和大学生的父亲站在院子里说话,妇人们就围着大学生他娘坐在堂屋里讨教如何才能教出一个这样好的孩子,话里话外无一不是对他们夫妇俩的恭维。
看着院子里这些人对着他露出的笑脸儿,陈明守明白打这一日起,他不再是倚靠着家中做会计的父亲被那些叔伯兄弟哄着讨好的小娃娃了,他再不是倚靠着天生男娃的身份才能给予他娘在这个小山沟里力量立足,他已经成长得让人无法忽视,他娘往后的日子不再是只有那个一家之主这一条路,他也可以积攒力量给他娘挣出一条路了。
看着外头这么些人,陈明实已经从最开始的疑惑不解到此刻的漠然视之了。
那日,他拉着刚从他娘那儿解放出来的他大哥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怎么来这么多人?咋都赖着不走了?”
这么多人的情形他只在哪家办喜事时候见过,可又不大一样,男男女女都有,一个两个都拉着他大哥东问西问,没想到今儿连他奶那边的娘家人都来了。
“这就是世道,”陈明守蹲下身子,和他这个还不知世事的弟弟说,“你混好了人都追着来,你要是混得差了就没人愿意搭理了。”
虽然陈家有陈庚望顶着,他们也没被人瞧不起过,可哪家混得差了,背后议论的那些话他们不是没听过。
很多大人总以为小孩子无需顾忌,可他们不知道就是这样的无知无觉中,把生活的真相就血淋淋的展现在了这些孩子们面前。
陈明实一点就通,此时他对这些满面笑容的人一点也提不起兴趣了,还不如趴在他脚边他的小黑好。
张氏那边来了娘家人,眼看着日头越来越烈,宋慧娟不好再像往日开口,她瞧着外头还在说话的陈庚望,不用问他她也知,今儿这一顿饭是少不了的。
宋慧娟跟陈庚望这些舅娘们说了几句话,对着话说不完的张氏和她的这些娘家人笑了笑,起身取下馍筐筐,拎着鸡蛋篮子进了灶屋。
这两天人多,家里没杀鸡没打渔,也没上街割肉,就只有这一篮子鸡蛋。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宋慧娟起身,进了西头那间屋子,他们兄妹四个给陈明守带着躲了进来,这几天家里闹得乱哄哄的,陈明安即使伏假一点儿也没放松,寻了个清净点儿的屋子照常学习。
“明守,借你二叔家的洋车子去街上买几斤猪肉,再拿两只鸡,”宋慧娟打开布巾,从里头拿了一张票子给他,看着外头的男人,又把要出门的明守拦下,“对了,再打两瓶酒,等会儿教你二婶带着明茂几个来家吃饭。”
“知了,”陈明守摆摆手,出了院子,拐了个弯忙跑去了后头的那座宅子。
“明实,”宋慧娟挽起袖子,“你去西头跟你三叔三婶说一声,红云和明宝不回去了,留这儿吃饭,教他们也来凑凑热闹,正好你这几个舅爷也来了。”
老二那边来了,老三那边就也得喊。
“知了,”陈明实不大愿意亲近那边,可他娘既然发了话,他也不好不去,带着小黑一下子就蹿了出去。
宋慧娟看了眼趴在小床上呼呼睡着的小明宁,给她扯了扯压在身下的被子,盖住了圆滚滚的小肚子,省的受了凉。
“娘,我跟您去烧锅,”陈明安放下笔,合上书。
“成,”宋慧娟前脚出门,后脚就被她挽上了胳膊,娘俩进屋开始忙活。
还没等陈明守带着东西回来,孟春燕就带着几个孩子来了,宋慧娟这时还不太忙,看他们娘几个出现,忙往堂屋指了指,“先去说会儿话去。”
“成,等会儿我再来给你打打下手,”孟春燕朝她笑笑,看见堂屋里坐的人,脸上的笑意便浅了。
孟春燕带着明荣进了堂屋,芝华倒凑进来和她大姐坐在一起,两个姐妹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有说不完的话。
孟春燕也在那儿坐不了太久,见一面打个招呼,不失礼数就成,见她家明茂跟着明守进了院子,她便起身寻个借口,钻进了灶屋,看着案桌上放的这么些东西,她还是先问问再说,“这猪肉咋做哩?”
“做啥都成,”宋慧娟把鸡拎出来,“拌着地里的菜炒炒咋样,等会这两只鸡给炖了,够不够?”
“够了,”孟春燕坐在择着菜,“这几斤猪肉可够炒四五道哩,再说还有两只鸡哩。”
“那成,我先把鸡拿去洗洗,”宋慧娟端着盆去了井边,开始捯饬这两只鸡。
有孟春燕帮着打下手,等宋慧娟把两只鸡清理干净,两道菜都出锅了。
“鸡炖的时候长,”孟春燕拿着锅铲子翻炒着锅里最后一道菜,“要不也炒炒吃,能快点儿。”
“成哩
”宋慧娟这边腾出手,又调了两碗黄瓜,这时曹桂琴才匆匆来迟。
“大嫂,”曹桂琴进了灶屋打个招呼。
“来了,”宋慧娟抬头冲她笑笑,同样往堂屋指了指,“二姨三姨都在堂屋坐着说话哩,你也去说会儿话。”
“成,”曹桂琴对站在灶台前的那道身影视若无睹。
孟春燕听见人走了,才瞥着眼哼了一声。
他们俩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连两家的孩子也不多来往,宋慧娟倒不插手,有些事心里头知道也就罢了。
这边现做,那边看着时间曹桂琴就把菜端了过去,男人们搬了张桌子坐在院子里,倒了酒,又把明守和明茂喊叫过去,对着陈家这两个大孙子大夸特夸,但他们并不是这张饭桌上真正的中心,只是一个推杯换盏的借口而已。
张氏和那几个妇人就坐在了堂屋,他们这时倒不计较什么了,妇人们和小娃娃坐在一起并没有什么规矩,但今天的小娃娃可不少。
陈家这些个孙子孙女,还有张氏娘家人带过来的,少说一个,多了两个,一张小桌子又能坐下多少?
陈明实也不愿意去堂屋里的小桌子,带着明荣一起跑到他们大哥二哥身边凑热闹,男人们只顾得喝酒,饭菜吃不了几筷子。
陈明安也不愿意去堂屋跟那些不认识的毛孩子们挤,孟春燕给拨了些菜,让两个女娃先吃着,总不能只顾着那些外人,把自己人给饿了肚子。
一道炒鸡,三道炒肉,还调了俩凉菜,也是才不多了,最后又打了一锅蛋花汤。
把这些忙完,给两边送过去,堂屋那桌就要留人了,“老大家的,把老二家的叫过来,明安和芝华哩?都过来吃。”
“不来了,”宋慧娟擦了擦手,“灶屋里还剩点儿菜,坐那儿吃几口就成。”
“那哪儿成?”说话的是陈庚望的小姑,“你是明守他娘哩,今儿就是因着明守才来哩,你不上桌咋行?”
宋慧娟只是笑笑,还未开口,曹桂琴就一起跟着劝,“就是哩,我还想着以后得多让明宝跟他大哥学习学习哩,大嫂也教教我法子。”
老的少的这样说,宋慧娟就不得不坐下了,放下袖子坐在了曹桂琴边上,“我字也不认得几个,都是他在学校学的。”
这时候,没什么必要再添柴烧火了,她的儿子受不得这么多人盯着,他不能是别人眼里好攀扯的一块肉。
旁人问什么,宋慧娟都是不咸不谈的两句车轱辘话,她不能给她的儿子添什么乱子。
妇人们饭吃得快,男人们一喝起酒来就没个完,几个孩子都吃饱了,也坐不下,绕着满院子就耍起来。
宋慧娟开始收拾残局,等又过了十几分钟,男人们才陆陆续续放下筷子,却也不是立刻就走,眼看着多少话是说不完的。
到了下午两三点,天儿凉快许多,男人们才终于站起了身,妇人们才抱着睡醒的孙子们跟张氏道别,宋慧娟和两个妯娌也一起把人送出门口,这时还不算完。
人都走完,老陈头把几个孙子叫到了身边,拍了拍他大孙子的肩膀,“明守这回给咱们家长脸了,我瞧着往后比你爹还强哩,真是要飞出咱们这山沟沟了。”
话说到这儿,老陈头朝旁边坐着的张氏伸出了手,众人便见张氏掏出一个布巾递给了老陈头,老陈头朝他大孙子招招手,“这是给你的,往后有了出息也别忘了家里的这几个弟兄们。”
陈明守没有当即收下,虽然他不知道这里头放的是什么东西,可他还是先看向了他爹,眼见他爹点了头,才伸手接了过来。
“大哥,是啥?”陈明荣好奇,扒着小脑袋就凑了过来。
他这话问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哪个不想知道老陈头给什么好东西了,只是碍于大人的面子问不出口罢了。
这时,陈明守依旧看向了陈庚望,但他还没得到信息,老陈头就开了口,“你们太爷爷传给我的,照理等我老了得传给老大,如今看也不用了,传给明守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