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各位大人见过火灾场面没有,罪民在那之前曾见过几回。但凡房屋失火,总有哭喊救命的,有往外逃的,也有逃出来的,还有赶来救火救人的……可……”
贺庆佑双眼发直,目光里透出一丝惊恐。
“可当时蔡府那么大一栋庄园宅邸,就那么静悄悄地烧着,既没人哭或喊救命,也不见有人逃出,更看不到一个人来救火。只望见冲天大火烧着那座大宅子……”
唯有火的气味,火的声音,火的灼热。
“我俩当时就觉得,太不对劲了。这么大一座府邸,难道一个人都没有?就算墙高门厚,看门的总能跑出来吧。就算都被火堵在里头了,总有个人声动静吧……”
但,什么都没有。
“罪民跟卓西德又大着胆子走近了几步,大火的热气扑着脸地冲过来,烤得汗毛都有糊味了,罪民毫不夸张地说,我心里头却直发凉。罪民问卓西德,还往前头去么?卓西德说,别了,这瞅着太不对劲。罪民再问,要去报官么?卓西德年长罪民两岁,思量也多些,反问了一句,火这么大,肯定有人比咱俩先看见,你说他们怎么不来救火,也不报官?”大风小说
柳桐倚微微皱眉,云毓道:“说不定已有人报官了,地处偏僻,官府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但无人哭喊逃出,周围百姓不来相救,确实蹊跷。这场火,蒙难者多否?”
柳桐倚脸上闪过一丝悲悯:“满门不幸,白发稚童皆同蒙难。”
云毓惋惜地一怔。
张屏仍是只看着贺庆佑:“二位也没报官?”
贺庆佑打了个哆嗦:“不,不!罪民与卓西德当时觉得不对劲,确实没敢再往前去,这是我俩的罪过。但我俩商量着,这里归哪边管我们真不知道,报官也不晓得走哪条道,万一迷路绕远更耽误事,不如先赶紧折回头,同村里的人说,或借匹马去报官,或再多带些人来救火,都好办。当真如此,绝无虚言。皇天在上,罪民再缺德,也万不敢拿天灾**的事扯谎!”
柳桐倚道:“不必这般赌咒发誓,你接着说。”
贺庆佑再顿一顿首:“此处正是关键了。就在我俩折返时,突然听到旁边树丛里有动静。我俩惊了一跳,大着胆子问了声谁。没应声。我二人怕是什么歹人埋伏着,拔腿往开阔的地方跑了几步,却也没什么跟上来。罪民好奇回头,只见树丛里有亮光。”
那光亮闪烁了几下,便又隐没在了黑暗中。
“罪民胆小,只想赶紧去找村子里的人。卓西德却跟被鬼迷了似的,非要过去看看。他还说,要是歹人,这会子便会扑过来把咱俩灭口了。没什么动作,可见不会或没能耐伤咱们。若是有个逃出来快死的人等着咱们去救命呢?等带着村里的人过来,这人可能就凉了。罪民觉得也有道理。”
云毓挑唇:“如此说来,二位竟有一片慈悲救人之心。”
贺庆佑忙再伏地:“罪民万不敢这般往自己脸上贴金!当时一是胆小,得俩人一道;二实际也是好奇……”
云毓轻呵:“却又谦逊了。”
贺庆佑瑟瑟不知如何回复,柳桐倚再温和道:“不必多解释,继续说。”
贺庆佑深深呼吸几下:“罪民和卓西德各在地上捡了一截大树棍与一块石头,谨慎靠近刚才闪光的地方,突然卓西德将我往旁边一推,罪民一个趔趄,抬眼见一道黑影挥着个什么东西向我俩劈来!罪民一懵,随手将石头砸挡过去,趁着黑影往旁边一躲,卓西德也抡着大树棍朝他砸。我俩都练过些拳脚,虽那黑影挺厉害,到底我们有两个人。几个来回,瞅着个空档一扑,我俩就把他摁在地上了。”
云毓眼尾弯起:“原来贺老板竟是位身手了得的俊杰。”
贺庆佑抖了抖:“罪民当不起,当不起。那时也是怕得很了,竟就比平日里更勇猛些。”
张屏问:“此人是谁?之后你们可有交谈?”
贺庆佑闭了闭眼:“摁住的时候,他已经晕过去了。我二人当时不知他名姓来历,也不敢轻易把他弄醒。只见他方才抡着打我们的东西是一柄铁锹,还挽着裤腿,卷着袖口。罪民和卓西德便想,他可能是在这树丛里挖土。”
云毓颔首:“善于观察剖析,有勇有谋。”
贺庆佑冷汗潸潸:“我们再往树丛里找寻,先寻着地上有个灯盏,即是此人方才拿着照亮的。再朝前走了走,就看到地上有个大坑,坑里已堆填了一些浮土,下面鼓鼓的,有东西。罪民与卓西德立刻上去扒开那土,刨出两口小箱。”
张屏道:“你们便杀了那人,埋在坑里,拿走了箱子?”
贺庆佑提高声音连连道:“没杀!没杀人!绝对没杀!!!那人就是蔡三啊!若是杀了,他怎可能隔了十几年再来讹我二人,怎还会有后来这些事!各位大人明鉴!!!”
张屏与柳桐倚双眼俱一亮。柳桐倚问:“你是说,他就是死者散材?”
贺庆佑捣蒜般点头:“是,是。罪民真真是一时迷眼糊心,起了贪念做下冤孽,该得十几年后有这般报应。”
张屏道:“贺老板还是顺着说吧。”
贺庆佑再点头:“好,好。当时……当时罪民与卓西德同起了贪念。那两口箱子用得都是上等木材,角上包得竟然是锤揲花纹的银片,两把铸花的大锁不知是银还是白金。单把这些撬下来就值老多钱了,可想而知里头的东西多金贵不凡。我俩觉得,这就当是白捡的,这人偷偷摸摸埋,可见来路不正,拿了也不亏。”
柳桐倚神色一冷:“既见大火蹊跷,又发现鬼祟之人埋有异之物,更应报与官府,或当年即可破解疑案,还亡者真相。心起贪婪,藏取赃物,怎还能曰拿了不亏?”
贺庆佑重重叩首:“大人教训得极是。罪民心起贪婪大恶念头,见那人已晕死过去,罪民与卓西德商议,我俩把箱子拿走,把他丢坑里,拿土薄盖一层,若他造化没死,也能爬出来,不算我俩伤他性命。横竖当时天黑,他也没看清我俩的模样,以后不怕被寻仇。”
柳桐倚神色更寒:“什么薄盖一层,这不就是劫财埋尸?!”
“不是,不是。”贺庆佑额头青筋暴起,嘶声分辨,“大人明鉴,当时蔡三任我俩摆布,若真要杀他,往脑袋上狠补几下,往坑里深深一埋,谁也不知。即便把土堆厚点,埋住口鼻也憋死了他。然只是往他身上稍盖了点土,罪民和卓西德还祷祝了几句,大概就是不知壮士乃何人,今狭路相逢,是他突要伤我二人,我们还手,意外至此。箱子两口我们拿了。愿壮士命大可醒,从此山长水远,再不相见。”
云毓似笑非笑:“听来还挺有情有义。”
贺庆佑顿首:“大人说笑了。”
柳桐倚面笼严冰,强将已到唇边的“无耻”二字压回喉咙。张屏再问:“之后怎样?箱子里有什么?”
贺庆佑道:“罪民与卓西德当时只把他拖到坑里,抱着箱子就走了,没来得及开。我俩商议,这么着回去,被人瞧见,不好交待,得找个地方先把箱子藏起来。然我二人对这乡里地界真的不熟,就拿衣裳裹住了箱子,边跑边想。”
云毓柔声道:“蛮不容易的吧,那箱子似是很沉?”
贺庆佑感慨地道:“是啊……”一抬眼迎见柳桐倚寒潭般的双目,赶紧再伏地,“罪民与卓西德向大路跑怕遇见来救火的官差,向村子跑唯恐碰到村民,就躲躲藏藏战战兢兢吭吭哧哧地捡着僻静有阴影的地方跑。也是老天保……老天打盹,一时失察!竟令我们两个卑鄙小人遇到一道稍高些的土坡,不远处斜对着一个小土地庙,另一处还有一棵大树,正是好记位置的藏物佳处。”
他二人琢磨,若让别人猜测藏物事的所在,一般都会猜土地庙墙根下,或者大树下,不易想到这里。土坡荒芜,没什么草,捡柴放羊的也不过来。两人便立刻挖坑,将箱子埋下,盖上旧土,掩去痕迹。
“藏好后,我们就回到村里,说了那火奇怪,谎称是想去报官迷了路。村里的人也没生怀疑,只说蔡府原就有些奇怪,那蔡老爷喜欢烧东西,在府里砌了窑,各处买土买柴,和泥捏碗捏碟子烧着玩。以前周围百姓看到蔡府冒烟冒火光,以为走水去救,反讨个没趣,还被蔡府的家仆轰赶说莫要多管闲事,百姓都喊他家是大柴窑,没想到这次真的烧起来了。”
张屏与柳桐倚互望一眼,贺庆佑接着道:“次日官府就查了这事,我二人也被盘问了,村民给我俩作证,蔡府起火的时候我们还在村里。并没哪位官爷提到还有人被打死之类的。我们也疑惑,没了这么多人,为什么当时情形会是那样,定有蹊跷。但因心虚,更不敢多说多提,只做孬种模样说,远远瞧见火挺大,没敢往跟前去,想报官迷了路,又回来了。”
柳桐倚问:“你们之后如何处置那两口箱子?”
贺庆佑匍匐:“罪民正要禀报。罪民与卓西德待官府盘问完后,就借口出了事不敢做买卖,先回丰乐缩了三四天,之后才假装重新出摊,带着两头骡子一辆小车,去把箱子挖了出来。箱锁当真奇怪,罪民和卓西德左右摆弄,都整不开。箱子瞧在我俩眼里每一寸都是钱,不舍得砸锁或硬撬,卓西德便和罪民商议。这箱子被我们兄弟得到,当是一桩意外的富贵,既然一时开不得,我俩闭着眼各挑一口,各自藏过,各自设法打开,不打听对方箱中的东西,无论谁的多谁的少,都不眼红不埋怨。一个被逮到了,绝不供出另一个,待一无所有时,另一个将接济这个没有的,或照料其家眷。我二人还撮土焚香,滴血立誓。因此,罪民此前才未老实交代。”
云毓指尖轻叩桌面:“贺老板竟还是个有情有义,恪守承诺之人。真是愈问愈觉你可贵。”
贺庆佑又匍匐在地:“罪民万万不敢,只当万死,只当万死!”
张屏问:“你怎么打开了箱子,箱子里有什么?”
贺庆佑清一清喉咙:“罪民不敢把此事让家人知晓,将箱子偷摸藏在屋根的水缸下,当时蔡府出事的案子已经闹蛮大了,听闻朝廷的几个大衙门联手查案,又有传言说蔡家是被悍匪洗劫后灭门了。罪民怕被当成了出赃物的劫匪,更不敢找人开箱,但真想瞧瞧箱子里有什么宝贝,这么抓心挠肝地憋了几日,我就想,那锁头再贵,再精致,也肯定比不上箱子里的东西贵,若我找人开箱被拿住了,当是害了蔡府的贼匪,更说不清了,命才最贵。就将牙一咬,买了几根小锯和小锉,一点点磨,谁知钢锯绳锯锉子錾子都用了,就是磨不断锁。罪民几次发狠想把箱子劈了算了,又忍住了没下手。”
云毓轻笑:“贺老板当真有气量,若是我,这箱子摆眼前开不得,一定忍不了,即便把箱板锯了,也得弄开瞧瞧。”
贺庆佑苦笑:“还是因为罪民穷,舍不得好东西。那箱子乃紫檀木的,卖了它或就够罪民全家吃几年的。总之罪民咬牙扛了几个月,待到年底,家里等钱过年,我也实在忍不住了,心想从来富贵险中求,搏一把罢了。又拐弯抹角打听到京城的奉公坊有个珊斯国的锁匠,绰号鹦鹉八,擅长开锁。罪民想,胡子话说不囫囵,也分不清京城外的地界,找他开锁应该可靠。再则衙门如果猜劫烧蔡府的贼匪想出货,肯定也想他们不敢去京城,便带了箱子去京城。哪晓得鹦鹉八好赌,那天铺子关着,旁边铺子的人说,是输了钱拿不出,让赌坊扣起来了。罪民无奈正要走,同街一间小门脸外坐着的一个老头问,客官要开锁还是制锁,不妨让老夫瞧瞧,老夫同锁头打了一辈子交道,难道客官觉得我还比不上一个胡子?罪民自然也觉得,我□□的锁,自然还是□□人最能开得。又见这老头弓腰驼背,想也不能把我怎样,就抱着箱子进了他的铺子。”
老者瞧了瞧那锁,道,这锁不寻常,幸而老夫问了你,你也信了老夫,不然就算你找到那胡子,他也打不开。正好先谈价钱,老夫帮你开了这锁,你就把锁给我当酬劳,如何?
贺庆佑一时有点不舍,老者又道,这锁再好,肯定也比不上箱子里的东西。不是老夫放大话,客官再去找,真不一定能找到第二个开得了这锁的。即便能开,也比不上老夫可靠。
贺庆佑苦笑一声:“我本还编了个这箱子是祖上传下来,刚刚在祖屋下找到的故事,刚要起头,那老头就打断说,客官放心,做老夫这行的规矩,只管锁,其余一概不问不知。罪民思量了片刻,也觉得抱着这箱子再东找西问风险太大,就咬牙答应。”
老者见他应下,咔咔笑了两声,曰:“客官放心,你绝不会亏。”拿出了一堆针签小钩之类,拨弄半响,打开了锁。
“老头一副守信的模样,只摘下锁,一点没碰箱盖,还送了罪民一把有钥匙的铜锁把箱子重新锁了,罪民抱着箱子要走,老头又说,若客官觉得箱子里的物件比不上真金白银,老夫还知道一个地方,识得宝贝,出价公道,入内不问来历,立可财货两清,出门各自相忘。”
云毓赞道:“好店,令人怦然心动。”
贺庆佑怯怯抬起眼,想点头,瞅到旁边毫无表情的张屏和面若寒冰的柳桐倚,又生生忍住,顺下视线道:“罪民,确实心动了……老头写了个地址条儿,罪民收下,先带着箱子到一家客栈要了个房间,关好门窗,才打开箱子,当时心里一凉——”
张屏、柳桐倚和云毓齐齐凝神注视贺庆佑,贺庆佑喘了一口气。
“罪民方才忘了说,这两口箱子,并不是一般大小,一口大些但轻些,一口小些沉些。罪民和卓西德都觉得小的更好,小的里头可能是金银珠宝地契。大箱子里或许是大老爷们喜欢的什么古董字画之类,在我们手里,未必比得上真金白银。我俩就掷了个骰子,赢了的那个拿小的。罪民输了,拿了大箱……”
张屏截断他话头:“箱子里有什么?”
贺庆佑道:“一个花……花器,一套壶杯,一幅画。”
张屏道:“花器是花瓶?我已无官职,不必避讳。”
贺庆佑缩缩脖子:“的确是瓷花瓶。”
张屏再问:“瓶子多大?什么花纹?瓶底有无款识?”
贺庆佑脸上浮起一抹惶恐,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的一个美人肩瓶。折枝花纹,瓶底有个「怪」字。”
张屏又问:“壶杯也是瓷器?”
贺庆佑摇头:“不。是一把朱泥壶,只配了一个小盏。十分小巧圆润,样式就……”
贺庆佑再抬起眼,看向桌上。
“就和各位大人吃茶的这把一样。”
柳桐倚讶然:“西施壶?”
贺庆佑点头:“对。”
张屏问:“壶底可有钤款?”
贺庆佑闭了闭眼:“有。若罪民当时识货,无论如何也不会卖的。那壶和杯子底都刻着四个篆字,罪民后来才知道,是「湖上闲意」四个字,壶盖内和壶柄上还各有「湖上」二字的小印。”
张屏沉默凝望贺庆佑,柳桐倚呆了呆,云毓顿了一顿,缓缓问:“湖水的湖,上下的上?”
贺庆佑点头。
云毓再问:“你之后,把这套壶杯,卖了?”
贺庆佑点点头。
云毓深吸了一口气:“真豪士也。”
贺庆佑双眼泛红:“实不相瞒,多年后罪民知道了这套壶杯是什么,真是腔子里的下水全悔碎了!可已找不到那买主。只能每晚含泪饮血罢了。”
柳桐倚按了按太阳穴:“你方才说,箱子里还有一幅画?”
贺庆佑点头:“是,一幅山水画儿,横着画的。小矮山衬着水面,水上有小船鱼鹰,天上还有别的鸟儿,岸上又有树。山顶、树杈、连同渔夫的斗笠蓑衣钓竿鱼篓,还有鱼鹰的小脑袋跟小身子上都有积雪。可好看了。罪民这啥都不懂的,也知道,这画好。对了,这画叫湖山晴雪图!”
柳桐倚问:“落款是?”
贺庆佑哑声道:“湖者阳籍。”
云毓再长叹一声,抬手按住额头:“是,湖渚阳籍。那个渚字比者字多了三点水。”
贺庆佑瑟瑟地道:“好像是……罪民识字不多,当时就这么念了。画上还有诗来着,罪民也认不清……只觉得画得真好,怎么能这么细致,简直美极了……”
柳桐倚合上眼,云毓手指仍压在额上,长袖垂下挡住面容:“住口罢。”
贺庆佑怯怯在地上缩成一团。张屏问:“你将这些都卖给了谁?”
贺庆佑小心翼翼迎上张屏的视线:“罪民需得再继续讨剁地说,那时真真有眼无珠,连猪都不如,不识得这几样宝贝,竟然心里还咯噔一下,想,不好,果然亏了。这几样东西能换几个钱?”
柳桐倚忍了忍道:“你……不必叙述当时的想法,只说卖的过程。”
贺庆佑应道:“是,是。罪民于是就单把东西拿出来,去了老头告诉我的那个地方。是在京城西边的西荫灯市旁,那地方前几年修整了,当时有好几条小巷子,七拐八绕的。那家铺子是在水滴溜巷内,门朝西,倒数第四个门脸。一间小窄门,门口搭了一个小棚子,门上一块匾写着「照子轩」三字。”
柳桐倚忽又开口:“门前是否还挂着一对油灯,灯上蹲着一个铁制的鸽子?”
贺庆佑点头:“是,但,好像只有一盏灯上有鸽子,是靠里面的那盏。罪民觉得挺别致,那边情形下仍留神瞧了几眼。”又怯生生瞧瞧柳桐倚,“大人如何知道,可有什么讲头么?”
柳桐倚沉下神色:“你先继续说。”
贺庆佑应了声是,继续道:“罪民犹豫了一下,走到棚子下边,门就开了,门里竟是那个开锁的老头!当时我就愣住了。”
老者却笑道:“客官莫慌,这铺子也是我的,老夫若当时直说想买,恐怕客官不能信任。箱子里总有客官想出手的,也有想留下的。直接开盖看亦不便,方才委婉告知此处。”
贺庆佑双目赤红,暗哑道:“罪民当时真真的鬼迷心窍,竟信了这老贼的言语,进了铺中,拿出东西。现在回想,那老贼刚瞧见时,是愣了一下,然着实狡诈,立刻当成没什么事一样,一一拿起端详了。但我见他在大桌上厚厚铺了棉褥,又拿布包住手就该明白不对了!我,我却只以为他是刻意表现爱惜东西来着……”
老者将几件宝物细细看了半晌,问贺庆佑:“客官心中可有个大致想要的数目?”
“罪民当时还以为自己很机智,对他说,你先给我报个数吧。”
老者再看看那几件宝贝,仿佛很难决断一般,半晌才缓缓抬起右手,张开手掌。
柳桐倚又呆住,云毓神色一颤,不敢置信地慢慢道:“难道是……五千两?你五千两卖光了湖上老人的壶杯,他老人家题了诗的大画和曲泉石的花瓶?!”
云府的管事轻咳一声,贺庆佑羞惭地低下头:“实,实不相瞒。罪民当时以为是五百两……心中还异常惊喜,竟然能值这么多?!”
柳桐倚再度合眼,又压住太阳穴。云毓沉默地拿起茶盏,将一盏茶全部饮下,再斟了一盏喝尽。
贺庆佑仍在陈述:“幸亏罪民贪心,觉得一定要还还价,就假装难以接受地皱了皱眉,说,能否再多些。那老贼仍十分鸡贼地问,客官觉得多少合适?我心一狠,比了个八。老贼仿佛很为难一般地想了一时,才皱着脸说,客官也看出来了,老夫的买卖不大,八千两现银,只怕一时筹不出。罪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真真双耳嗡嗡作响,感觉浑身的血都冒了泡地直顶天灵盖。竟然不是百,是千!八千两!!!那时候真做梦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能有这么多钱!!!”
云府的管事又轻咳一声,悄声道:“公子……”
贺庆佑机警地抬眼一瞄,打了个冷战,再低下头:“后来,那老贼又同我磨了磨价,假装翻箱倒柜地凑钱,最终罪民拿了七千八百两银子。”
“贺老板真是有福。”云毓再饮下一盏茶,方长吐出一口气,“你牵扯的案子再大也不会由翰林院来审。不然,可能在堂上招供到一半,你就七零八落了。”
“贺老板确实有福。”柳桐倚亦开口,“你所见的老者,可是短小身材,微有些驼背,十分瘦削,仅两鬓有发,唇上两撇细细黄须?”
贺庆佑抖了抖,用力点头。
柳桐倚神色复杂:“此人绰号点子绣,是个十分有名的盗匪,做下大小案子无数。藏匿数年,竟在京城里与同伙开下数个黑店专供销赃之用。那灯盏与鸽子即是贼匪互通消息的信号。几年前此贼与同党因一桩案子俱被大理寺一网打尽。”
将王侍郎气得跳脚,之后京兆府奉谕令盘查整改了那几条暗巷子与京城的市集。邓大人与大理寺一众同僚每每提起此案神情都十分愉悦。
“贺老板虽做了一把赔大了的买卖,简直是将明珠当白菜卖了。但竟能从贼窟中拿了七八千两银子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贺庆佑呆住。
柳桐倚又略一沉吟:“依在下愚见,或是他以为你是某个团伙用来销赃的棋子,未敢妄动。这只是乱猜,姑且一听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