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摔得一阵眼冒金星,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攒足了力气爬起来。
这里似乎是某个繁华大都市的某条后巷。地面上污水横流,两旁排列着装得满满的、几乎快要溢出来的巨大的垃圾箱。我听见在某个垃圾箱背后,居然有野猫惊恐地叫了一声。
啊,我下凡的唯一目击者。
我慢慢地站直了身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被污水和垃圾弄得狼狈不堪的衣服。
糟糕。我得想个办法改头换面先。
半个小时以后,我大摇大摆地走在商店街上。
幻境之力十分管用――我在身无分文的情形下,只能无视弗丽嘉的警告一次了;而且她的措辞我可没听错,是“最好不要用”,而不是“绝对不准用”,何况她还补充了一句“不要给中庭和人间带来危险”,可是我就是去蒙一套能见人的行头,能给中庭或人间带来什么危险呢?――我现在穿着一袭上辈子的自己想都不敢想的、昂贵到不得了的大牌华服,口袋里还藏着一本我从书店里顺来的书。
一本关于北欧神话的书。
我在对北欧神话和阿斯嘉德两眼一抹黑的情形下,绝对需要这种严重剧透型的书。虽然它只是在学术而系统地介绍整个北欧神话而已。
我在书店里草草地翻阅了一下它的目录,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这里面并没有我的名字。
当然,在这里面,洛基和奥丁以及托尔之间的关系也和现实有所不同,但至少他们的名字都在其中。
我暗忖,是不是因为我在阿斯嘉德活得太没有存在感了,还是因为我的本事和地位太低微了,这本北欧神话综述才懒得提及我?
我打算在人间的这些日子把它翻来覆去吃透了,背下来,再把它遗弃在这里。要是我不小心把它带回了阿斯嘉德,万一被人发现的话,我的平静日子也就要到头了。
虽然我觉得既然我已经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来到了中庭,我的好日子应该也已经到头了。
我的直觉总在叫嚣着我也许卷入了某个阴谋之中。可是我不知道以我现在这种微薄到几近于无的力量和地位,哪个阴谋家还会觉得我是一颗值得重用的棋子。
……而且,不管我将要跨入的,是怎样一段湍急而危险的河流,只要这道河流能够将我最终带向洛基的面前,那么我就不惜用我自己的一切,命运和未来……去冒险。
我站在这座陌生城市的街头,一时间感觉有点不真实的恍惚。
我已经离开中庭――或者说,是地球,在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这个名字我更加熟悉一些――太久了。
我对这里的一切知识和记忆都已经很模糊了。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彩虹桥下的深渊,会把我带到这里来。
我从来没有去了解过彩虹桥的传送原理和过程,因为我以前觉得这种事情反正我也用不到,何必多费力气去学呢?
可是现在我却感到一阵茫然。
街头的招牌,人们的对白……都用的是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语言和文字。我很确定这里的官方语言不会是英文,尽管他们的书店里也有英文版的书籍销售――装在我口袋里的那本北欧神话,就是英文版的。
我冲着街边的一切招贴画、广告和招牌研究了好久,最后勉勉强强得出一个不那么有自信的结论――这种语言大概是德语。瞧瞧那些单词的拼法和字母的长相,我也只能猜到德语这个结果了。
好吧,我现在在一座德国的大都市里。可是彩虹桥把我带到德国来,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洛基现在正在这座城市里?!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我的心中突然没来由地一阵激动。但这种激动随即被一个残酷的现实浇灭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找到他。
我压根没有问过托尔,以前他利用彩虹桥传送的方式在九大国度之间旅行的时候,彩虹桥是否可以直接将他精准地送达他想去的目的地――比如说,某个人的附近。
而且即使以前的彩虹桥有这种神奇的服务,现在它被毁了,我也不是真正通过它下界的,而是通过它下方曾经吞噬洛基的深渊――我并不知道这种方式会给我的定位带来多少变数。
我一时间感觉十分茫然,脚下不知不觉地在城市街头的人行道上慢慢朝着一个完全随意的方向行走着。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人间的一切,也不记得那些我似曾在此间度过的岁月。可是我还记得一个人。我必须在人间找到他。然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或者衣角,不让他再生变故,不让他再流离,不让他再离我远去。
……洛基,你到底在哪里?
你是否还愿意允许我跟从你?你是否还想看到我?你看着我的时候,是看到了一个无情地欺骗过你的叛徒,还是一个以近乎脑残的方式盲目地倾慕你的旧相识?
你既然还活着的话,又为什么不肯回到神域去?是因为那里现在对你来说无可留恋吗?还是你认为你留在这曾经令你鄙视的中庭,才有机会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
……你想要得到什么呢,洛基。
我是否还有机会补救我的过错,是否还有机会帮助你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呢。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突然,我视野的余光里似乎有一抹影子一闪而过。我霎时间猝然停下了脚步,停顿了一秒钟,然后猛地把自己的颈子生硬地扭向那抹身影出现的方向!
而当我第一眼看到隔着一条喧嚣宽阔的马路,大街对面的人行道上那个身穿黑色长外套,颈子上搭着一条镶着绿边的驼色十字圆点围巾的年轻男人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冒着得罪奥丁或者踏入陷阱的危险,也要申请下界。
那个男人面色依旧苍白,额头上有几道疲惫的纹路,头发看上去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相比长了一些,长及肩头的黑发服服帖帖地像在神域时一样用发胶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统统贴着头皮梳向脑后,发梢微微向外翘起,配上那套昂贵笔挺的衣装,使得他看上去多了一点玩世不恭的雅痞的风味。但是他的鼻梁高挺得几乎凌厉,薄唇紧抿着,看起来充满了沧桑和阴郁之感,就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一样。
我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激动。我不管不顾地从街上拥挤的车流中直冲过去,奔向他的面前,任凭喇叭声、刹车声、叫骂声在我身后响成一片。
“洛基!”
他的身躯陡然一僵,原先轻快的脚步蓦地一顿。他就好像是被什么机器人附体了一样,肢体十分僵硬地慢慢转向我这边。
这个反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最后停在距离他几米之外的地方。但是这样望着活生生的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也足够令我感到格外的激动和欢欣;一股没来由的欢喜冲进我心底,使得我一瞬间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没有死!你真的没有……”
他苍白的脸上瞬间掠过一抹怔忡之色,但那种表情很快消失了。他挑了挑眉,低声冷笑了一声。
“哦,我该如何称呼你呢?女士?”
才坠落凡间不久,他的言语措辞里已经完全学会了人类的那一套方式。他的语气虚伪到了极点,深藏着一丝厌恶。
“是英灵殿后无人问津的可怜虫,米瑟缇丽丝?还是幻境之神,约露汀?”
我原本欢快的声音登时哑了火,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我……我很抱歉!”我决定先向他认错。
可是他似乎并不肯听。
“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好像一点也没有久别重逢的那种喜悦感,苍白瘦削的英俊面孔板得紧紧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语塞。千言万语堵塞在我心口,像是要如同那一夜的彩虹桥一般爆炸开来,可是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我是来找你的……我想看看你……我听说你还活着……”我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地说着,一瞬间突然觉得难堪得想哭。
他一定是很恨我吧?恨我这个胆敢欺瞒他的人?我口口声声说要尊敬他,拥戴他,却连最基本的以诚相待都没有做到……我和那些肆意用自己的偏见去伤害他的人,有什么不一样?假如我真的能够全心相信他的话,为什么不告诉他我是谁?为什么不敢大声说出来我不是米瑟缇丽丝,米瑟缇丽丝这个人其实从未真正存在过?……
“我……”我用尽全力,才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一句我事先完全意想不到的话。
“没错,我是个愚蠢、懦弱而可悲的人……我没有勇气告诉你真相,我害怕你知道了之后会立刻转身离开,永不再和我说一个字……”眼泪软弱地涌出我的眼眶,原来要坦承自己曾经的错误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那么,他会原谅我吗?
“我……我在阿斯嘉德从来都没有朋友……不,应该说,在阿斯嘉德,从来都没有人真正在意过我的存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开始,我只是想,也许不知道我是谁,你就不会看不起我,愿意偶尔和我说说话……后来……后来……是我越来越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你说……”
汹涌的泪水哽住了我的咽喉,把下面的话统统阻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