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漫光线洒满了此刻喧闹的人间。青石板铺就的路面,沿街小摊上贩卖的物什,人们的脸上身上,都染着看起来不真切的碎金光芒。
晚风轻轻拂过面颊。
人心里却微微地发痒。
方元一袭灰色短衫,手臂上还缠着绷带,脸上的表情十分柔和,少年尚未长开的俊美五官原本有种冷冽的味道,这会儿都有了一股子说不清的温柔气息。
沈雁走在他的右边,仍是一贯的淡淡青衫,心情大约也是很好,眼眸里都含着笑,闪闪地发着亮,像有一道星河倾泻下来,直落进人的心上。
两人这般出众的容貌与气韵,惊得两旁的过路人不住地回头张望,有人望着望着,倒痴得忘记了走下去。
方元对他人的注视浑然不觉,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着沈雁的表情,见他眸中笑意点点,心里便也生出许多欢喜。
遇袭那日,方元走出香茗楼后,曾陷进了刚入夜时的街道气氛里,身周人流朦胧迁行,灯火昏黄摇曳,似乎连时间也停止了流动,一切都寂静温润。
如果,再早一些,在夕阳将落的时候,日光与暮色交替的瞬间,世间万物都会沉入一种惊心动魄的静美,方元如此想象着。
那时他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要是沈雁也能亲眼看见就好了。
这般叫人沉醉的尘世风景,就算是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沈雁,一定也会动心吧。
动心之后,说不定他就愿意常常出现了。
方元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很好,旁边的沈雁自是不晓得小朋友的脑子在想些什么,他浸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自从万年前左涯离开以后,沈雁就再没有这样深入过令人着迷的人间烟火了。
虽然岁月变迁,但人世间未有大变,沈雁又再度进入左氏力量的庇佑中,一时间,竟有种时光倒错的恍然感受。
他看看身边微微抿起唇角的方元,心头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想起了第一次出现在方元面前时的情景。
本来沈雁是不会轻易损耗神魂现身的,他当时也已做好了直接将力量借给方元,助他翻身的准备。只是那时候他见方元面临死局,仍是百般不屈,不愿就此认命,那般平静坦然又满含执拗的眼神,沈雁忽然就软了心肠。
那时沈雁就觉得,要是给方元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走到比自己更远的地方。
这等坚韧,过去的自己怕是也及不上。
要不然,他怎么会落得困在弥天戒中这般境地?
沈雁甚至无意识地对方元寄托了一点私心的期待,这是他选中的最后一个主人,一定会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说不定,方元可以迈过他自己都未曾跨过的那道坎。
所以沈雁才决定凝形现身,他想,方元这样的人,是需要一个又一个强大的对手,作为自身超越的目标的。他若在那种情形下出现,必会深深刻入方元心里,成为方元努力修炼所要超过的一个形象,时刻激励他前行。
而等到未来某日,方元披荆斩棘,终于强过沈雁的时候,方元就也超越了天瑜大陆的极限,可以去往更广阔的天地,自己同样得偿心愿,再无羁绊。
沈雁一直都是那么想的,觉得之后的百年时光,无非就是他继续寡淡地呆在戒中,百无聊赖地见证着方元的成长。
不过相处之下他才发觉,方元总是带给他各种各样的意外。
昨日,方元在武炼塔里被揍得满身是伤,险险胜过了来历神秘的左陶,赢得了能让他答应自己一个要求的机会。
却只是让左陶陪着自己逛一逛长风城。
方才在武院门口,准时达到的左陶听到方元这个要求的时候,真是脸都僵住了。
沈雁回想起来,还是不住地想笑。
思及至此,他不由得转过视线,看了眼方元,方元恰好正在看着他,这下目光骤然相对,方元莫名其妙红了脸,猛地别开了脑袋。
沈雁看着他的侧脸,发现连耳朵都有些发红,在粲然光线里,剔透得很好看。
于是沈雁便真的笑出了声。
两人并肩而行的模样,当真如同一幅画,镌刻进了所有人的眼里。
当然,这得忽视掉沈雁右侧,一脸僵硬的左陶。
左陶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根本不能直视方元的表情。
或者眼前这个人其实是方元的同胞兄弟之类的?
他不想相信自己居然输给了这样的方元。
昨天不还是又嚣张又冷静的样子吗?
而下一刻,左陶差点连冰山脸都要裂开了。
满怀小心思的方元被沈雁看了一眼,所有的盘算都忘到了天边去,偏着脑袋眼神乱晃,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随便指向街边的某个小摊,仓促道:“沈、沈雁!那个看起来很有趣……”
沈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愣了愣,忍俊不禁道:“嗯,是很有趣。”
摊子上全是女孩子的小玩意儿,小盒里的胭脂,精致的头花,亮闪闪的珠翠。
“……”方元强装镇定,“明诚堂兄就喜欢收集这个,我去给他带几样,不然他会不高兴的。”
左陶:……
看不出来,方元这群人里原来个个都有怪癖。
沈雁也不戳穿他,笑意满满地目送他逃也似的跑过去。
他又看了看身侧神情莫测的左陶,温声道:“左陶,今天就麻烦你了。”
还在出神的左陶一怔,当即道:“这是我应该做的,沈前辈。”
他难得说这么多字。
左氏家训,若是真有族人遇到了那位姓沈的前辈,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办成他吩咐的事。
而左陶之所以能在几日内连升两个小境界,就是家族长辈听到了他与沈雁相交一事后,兴奋至极,有感于先祖留下的训诫终于能有实现的一天,作为对左陶的奖励和期许,直接动用了家族至高秘法为他激发血脉,大幅提升了左陶血脉力量的浓度。
若是现在的左陶再去参加武院选拔,他测出来的潜质,可就不止原先那点了。
可以说,沈雁的出现,亦是改变了左陶的命运。
沈雁自然知晓这一点,以左涯的性格,肯定会为那个有缘与自己相识的子孙,留下一些好东西,这既是对子孙的奖赏,又是对沈雁的庇护。譬如现在左陶身周自然逸散出的血脉力量气息,已从一尺半扩大到了四尺,沈雁能够活动的空间,也就更大了。
但沈雁说的麻烦,并不是指方元强行让左陶陪逛长风城一事。
方元在小摊上随便捡了几样胭脂珠翠,付了碎银,此时他背对着沈雁,面上的羞赧之色总算消了下去。
渐渐地,他脸上闪过一丝凝重。
自打他们三人从长风武院出来之后,就一直有人尾随在后面了。
修炼了无尽天诀的方元感知敏锐,他能察觉到,那人始终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很有可能,就是那天在香茗楼外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人。
就算不是同一人,至少也是一伙的。
但现在街上人流熙攘,那人应该不敢贸然出手,于是方元犹豫了一路,到底要不要引那人到僻静角落,诱他现身。
只是这么做的话,今天怕是不能陪着沈雁好好地逛下去了。
迟疑的当口,方元已经不知不觉走回了沈雁身边,沈雁见他踌躇的神情,大约明白了他在想些什么。
沈雁环视四周,眼睛一亮,对他道:“你吃不吃糖葫芦?”
“啊?”方元愣住。
沈雁便伸手向前方指去。
三人跟前不远处,有一个中年汉子肩扛着稻草捆成的靶子,上面插着零星几根糖葫芦,正朝一条没什么人的小巷走去,看来是做完了今天的生意,准备回家歇息。
沈雁笑道:“我好久没见过旁人吃这玩意儿了,方元,你想不想尝尝?”
若他们跟着这个卖糖葫芦的小贩走入那条安静小巷,那个暗中的窥伺者理应会跟过来。
方元怔了怔,原来沈雁竟是洞彻了他心中所想。
他的心神尚还沉浸在复杂滋味之中,不知该作何回答。
左陶并不晓得这些弯弯绕绕,果断抢话道:“我去买。”
他随即向那个小贩快步走去,左陶一动,沈雁也得跟着动,方元心中暗骂一声,只能匆匆跟上。
方元一边疾行,一边对沈雁急急解释道:“我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试一试,没想到真的有人跟踪……反正有左陶在,打不过我就先跑,他应该能挡一会儿,能把人扔出去几次就扔几次。”
他一点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左陶的脸色一黑,念着沈前辈似乎也有份,只好当做没听见。
虽然左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想来,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见方元窘迫的神色,沈雁安抚道:“我明白的。”
他们追入了逼仄小巷,此时夕阳艳似火,燃烧着彻底隐没前的最后一抹光芒,笼在最前方从稻草靶子里探出的糖葫芦上,红得甚是诱人,沈雁看得几乎晃了神。
然后他微微倾向方元,轻声道:“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真的。”
不久之前,方元才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沈雁就那样定定地看着他,眸中光彩闪动,璀璨得像夜幕上摘下的星子,流动着微妙的情愫。
方元被摄住了心神,还没来得及回应,三人的身后,果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沈雁也就顺势移开了视线。
方元心中又是喜悦,又是遗憾,交织之下,索性化作了对不速之客的满腔愤懑。
他掌中聚力,身形向后暴起,提拳便上!
已经暴露了行踪的那人见此情形,却大喊起来:“喂喂喂,住手住手!别打我——”
声音颇为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