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疲极了在屋里浅眠的阿年,是被院里异样的动静惊醒的。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披了件外衣走出屋子去看,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蹲在院子里,正在拔除土里丛生的杂草,而那颗曾被方明诚一口气拔秃了的枯树,这会儿已经横倒在了地上,看起来一片狼藉。
阿年呆呆地站着看他,不晓得他是在干嘛。
那人似有所觉,慢慢回过头来,正是方元,他低声道:“吵到你了?”
阿年连忙摇摇头,示意无妨,面上倒满是毫不掩饰的好奇。
方元轻咳了一下,看了眼面前被他拔除一空的地面,解释道:“我见院子里太荒凉了些,就想种点花花草草上去。”
竟是因为这个,阿年莞尔,他张望着,大约是在寻方元准备栽上去的花草在哪,方元见状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门外。
阿年便走出去看,一看就惊了。
门外停着一辆木板车,上面满满当当地摆着各种各样的花草,什么颜色的都有,直叫人眼花缭乱。
里面方元的声音跟着飘了出来:“我一不小心,就多买了一点。”
阿年:……
这哪里是多买,分明是把人家整个摊子都搬了回来。
这么多花花草草,好看倒是好看,可方元一个人种,是打算种到猴年马月去?
阿年哭笑不得地收回了视线,捋了捋袖子,正打算走回去帮他一起弄,他余光一扫,却瞥见了一个正朝这儿走过来的意外访客。
那人一袭暗色长衫,衬得他面如冠玉,不过这会儿面上有些沉郁之色,神情便随之黯淡了几分。
他抬头对上阿年的目光,又看到他身旁那辆古怪出现在这里的木板车,也是一怔,不由停住了脚步。
然后,阿年立刻反应了过来,朝他笑了笑,返身回去,对方元比了个自己要出去的手势,方元并不生疑,点点头应下。
杂草都除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可以把新买来的那些植株一一栽进去了。
满手都是湿润绵软的泥土,混着清新的草腥气,方元嗅了一个傍晚这股气息,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呆在那人常在的花草丛中,总觉得他似乎就在身边。
方元心中异常宁静,他起身,正欲动手把外头那一个个瓦盆都搬进来,不经意地看到了一道许久未见的身影。
那人似是在踌躇要不要进来,正站在板车边上发愣。
方元顿了一下,才招呼道:“邱管事?”
邱少卿见他突然出来了,只好硬着头皮应声道:“方……方元。”
方元有点奇怪,他来找自己做什么?
他直言道:“不知邱管事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邱少卿一听他的语气,就苦笑起来,他低声道:“方元,你不必这么客气。”
方元笑了笑,平淡道:“师生有序,这是应该的。”
邱少卿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另起了一个话头,道:“我听闻你从古陀寨归来,还猎杀了石南山脉的巨蟒,此事端的是惊险万分,所以就想来探望你一番。”
邱少卿那日在功勋堂,就从值守学员口中猜到了那条巨蟒的真实身份,乃是一条魔蟒,他对方元关注得紧,知晓他的实力,不可能对上魔蟒还能全身而退,更别提是杀了魔蟒,还割下脑袋了。
至于听过了方元解释的庄飞羽,并未将事情真相透露出去,对外只说是方元侥幸除掉了一条受了重伤的普通巨蟒,此外又得了一些奇遇,才拖延了这么久才回武院。
邱少卿自然是不信,很想当面看看方元的状况如何。可这几日方元神出鬼没,他想找人也找不到,心中憋得着急上火,今日总算下定决心直接来方元住所找人。
可到了门口,邱少卿见阿年神情,就晓得方元是在里面的,那一刹那,他却犹豫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迈出这一步,亦不知道,又一次一头热的倒贴,是不是仍然徒劳。
方元经历了这些日子的变故,心境更加淡然,他一开始虽对邱少卿有着不明来由的恶意,但到了后来,他清楚邱少卿其人并无什么坏心,也就放下了那些抵触情绪。
无非是一个他不愿有过多接触的陌生人。
方元听邱少卿这么说,便和颜悦色地答道:“多谢邱管事挂怀,我只是捡了个漏子,并未正面迎战那条巨蟒,所以没有什么大碍,劳你费心了。”
当他真的亲身体会了古陀寨人的怪异之处后,再忆起出发时邱少卿特意给他的劝告,心中对他此举的不适之意便散去了很多。
虽然他仍不明白邱少卿为何对自己这般殷勤,但到底是出于好心。
邱少卿一直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方元,他能看得出来,方元的确是身体无恙,如此一来,他总算能把高悬起来的心放下了。
可同样的,他也就没了这个能光明正大来寻方元的由头。
气氛霎时陷入沉默的尴尬。
方元见他不语,天色又在两人说话间更暗了几分,他心中牵挂着还未种下的满车花草,便道:“邱管事是要进来坐坐,还是?”
他回头望了眼满地树枝杂草的小院,咳了一声,补充道:“就是院里杂乱,不大能入眼……”
“不必了,你既无事,我也安心了,便不再叨扰。”
邱少卿当然听得出方元的弦外之音,这一次,他识趣地没有再纠缠下去。
方元微不可见地舒了一口气,道:“多谢邱管事特地跑这一趟。”
邱少卿嗯了一声,稍稍往后挪了一步,又想起来了什么,故作自然道:“再过些日子,我就要被派到城主府里做执法管事了。”
方元有些意外,不晓得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个,便斟酌字句道:“那我先恭喜邱管事了,进了城主府,必定前途无量。”
这是瞎扯,他压根不知道城主府的地位如何。
“是啊,到底是城主府。”邱少卿轻笑一声,“只是,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这平平静静的一句,方元却从中不经意地抓到了什么,有种恍然感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来不及多想,随意挑了句安慰的话,劝道:“若有缘分,总会再见的。”
听到这话,邱少卿才彻底收回了一直仔细观察着方元神情的目光。
这其实是如他所料的回答,却还是克制不住的不甘心。
“你说得是。”邱少卿笑道,“那我就告辞了,你多保重。”
方元亦以相同语句回应。
然后邱少卿缓缓提步迈开,一步一步,没入了暮色深处。
他最想说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没有说出来的时机,想来,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
方元望着他孤身远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竟觉出一种感同身受的萧索。
方元有些怔忡地摸了摸鼻子,结果把满手泥巴抹到了鼻尖上,他低笑一声,提起袖子去揩,蹭得鼻尖痒痒,这么一分心,他就忘了刚才的莫名心情,也忘了邱少卿的事。
他弯下腰,开始将一个个瓦盆搬进小院里。
搬空了板车之后,方元又把院里被他弄倒的枯树给搬了出来,丢在外头,简单清扫了院中杂物,他开始将一个个瓦盆敲碎,再小心翼翼地连根捧出里头栽着的植株,放进之前翻松了的土地里。
一来二去,夜色愈发深重,胧月洒下清辉。
方元正想去屋里找蜡烛的时候,院门被再度推开,他转头去看,是阿年。
阿年提了许多红灯笼回来,一片荧荧火光,被薄红的灯笼纸晕开柔和的暖色,衬得他清秀眉眼里带上了几分喜意。
他朝方元比了比满手的灯笼,方元会意,立刻去接,默不作声之间,一盏盏红灯笼挂满了秋夜小院,把清冷月色都照出了难得的温柔。
在这样的亮度下,方元可以顺顺当当地种他的花花草草,直到他心中那股执拗散去为止。
阿年一直以来都善于察言观色,他明白方元有心事,因为以他对方元的了解,方元不是一个会因着院里荒凉这样的理由,就费心费力去拉了一板车花草回来种的人。
方元低声道:“你有心了。”
阿年笑笑,挽好了袖子,想去帮他一起种,方元见他的动作,却出声阻拦道:“不……不必帮我。”
阿年惊讶地看他。
方元就道:“我想自己种完。”
他说得很轻,里头却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坚定。
他从小捡过柴,打过猎,割过野菜,可从未静下心来,不为劳劳碌碌的生存,只为了某个人,去种下一捧过去甚至不会留神注意的花。
花瓣上还凝着晶莹的水滴,随着方元小心的动作,轻轻地滑落下来,滴到他的手指上,然后落进潮湿柔软的泥土里。
阿年不再坚持,坐到了石凳上,安静地看着他忙碌。
一时间,院落里寂然无声,只有满院子昏黄安然的灯笼光。
方元用手认真地把泥土拍平,密密实实地把幼嫩根茎埋在其中,脑海里便浮上来仿佛已是久远之前的回忆。
沈雁蹲在花圃里,他面前的奇异植物在不断地往上生长,很快叶落花谢,居然结出了果子,圆圆的,极剔透的白色,相当讨人欢喜。
他伸手去戳果子,眼睛里闪烁着孩童般新奇的光,纵使只能看见侧脸线条,也好看得不像话。
那时方元就蹲在不远处,看得眼神发直,恰好被沈雁抓了包。
“看傻了?”
接着面红耳赤的方元就吃到了沈雁亲手递来的白色果子,苦得可怕,但他握着这颗被咬了一口的白色果实,心里却开心得紧。
可是,方元出了弥天戒之后,手里的这颗白色果实,一接触到外面世界的空气,竟烟消云散了。
就像如今的沈雁。
方元失神地忙了一阵,才想起来阿年还默默地陪着他。
方元转头看阿年的时候,亦见到他颇为怅然的神情。
怕是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他。
方元心中歉然,想着要赶紧舒缓一下气氛,思绪一转,就想起来了那天他回来的时候,撞上了慌里慌张冲出门的阿年。
“前两日,我见你匆匆跑出去,是发生了什么?”他出声问道,“听说那会儿,武炼塔里有异样雷声?”
听他这么问,阿年轻颤了一下,表情一滞,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