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岌看出了程岁杪对自己的不信任。
“放心,她们都不会有事的,你忘了么,李肆渠和杜韫都还在陆府。”
程岁杪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他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一切的?”
陆岌没有立刻回答他。
程岁杪以为他不会回答了,闭上眼睛准备强迫自己入睡,又听到陆岌的声音。
“从我决定跟他们同归于尽开始。”
程岁杪的心被他的言语狠狠砸了一下。
陆岌微笑着轻轻抚摸他的脸,像往常一样,像他已经做过千万次那样。
“你放心,我如今的想法已经改变了,因为你。”
程岁杪还呆愣着:“为什么……”如此偏激?
他没说完,而陆岌误会了他的意思,答道:“因为我是真的喜欢……你。”
程岁杪不知道该说什么,垂下眼睛。
他早知道自己对陆岌的了解太少,眼下才发现过分少了。
程岁杪以为陆岌只是跟自己的家人并不亲近,现在看来,他对他们还有浓厚的恨意。
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让陆岌产生跟谁“同归于尽”的想法呢?程岁杪实在是想不到。
“睡吧。”
陆岌的手依然像平时一样放在程岁杪腰侧,轻轻拢着,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
程岁杪还是想拼一把:“虽然现在看来更不可能了,但是,你能让我去见见我的家人吗?”
不等陆岌开口,程岁杪承诺:“见过他们,确认他们没事以后,我就会回来的。我发誓,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我绝对不会再做让你不高兴的事,哪怕让我跟你一起死也可以,你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陆岌却还是拒绝了他,轻轻摇头:“现在不行。”
他的语气很温柔,但在程岁杪听来,如恶鬼低语。
“岁杪,他们在京城,很安全,我们总会见到他们的。”
“陆岌。”
程岁杪恶狠狠开口打断他:“你现在做的事是谋逆,我跟在你身边,一定活不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会的。”
陆岌的语气丝毫没有变化,“我答应你,等这件事结束,我就跟你一起去找他们。”
他放在程岁杪腰间的手缓缓用力,默默收紧:“不过在那之前,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程岁杪深吸一口气,气到不行,直接把陆岌的手甩开。
“我已经开始讨厌你了。”
他转过身,不再关心陆岌的表情和他的任何情绪转变。
不知过了多久,程岁杪又听到了陆岌的声音。
“我很难过,岁杪。”
那是你应得的。程岁杪这样想了,但斟酌了好久还是没忍心开口说出来。
“总有一天,你会像以前一样喜欢我的。”
程岁杪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你让我死前都不能见家人一面,我就那么一个愿望,都不能完成,还指望我喜欢你,做梦。
他深呼吸了好几次,闭上了眼睛。
即便没有闹到他们身前,程岁杪多少也能猜到陆府其他人的态度。
对外传言陆老爷身患恶疾,陆府有疫病感染风险,但这个借口不能永远用下去,程岁杪好奇陆岌和司辛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在那之前,各个院子里的主人都要求见陆岌。
司辛还安慰他:“你为本宫做事,此时或许会受些委屈,但以后,他们都会理解你的良苦用心。”
陆岌只答是,然后去见了两个人,一个老太太,一个陆崇。
程岁杪都只陪他走到门口。
见完老太太的陆岌一侧脸颊泛红,程岁杪瞧得真切,那分明是掌印,但陆岌不仅不气反而看起来心情舒畅,就像报了什么仇似的,而见完陆崇的陆岌,则一路上面色阴沉。
程岁杪从此得知,陆岌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祖母。
但也撒了谎,他还是挺在乎陆崇的,只是他自己不承认。
程岁杪嘴硬心软,纵然陆岌不说,他还是去煮了个鸡蛋帮陆岌热敷。
“你不问问她为什么打我?”
陆岌抬眼盯着程岁杪。
“应该跟二少爷给你下毒的理由一样吧。”
陆岌笑了,眼底却很冰冷。
“岁杪,他们都认为我不该活着。”
程岁杪跟了陆岌这么长时间,他其实意识到了陆岌曾经一定是遭遇过什么打击,才会这么反常。
否则换成是他,就算家人跟自己并不亲近,他也不会犯下谋逆大罪,让全家人陪自己一起去死。
听陆岌这样说,程岁杪叹了口气,坐下继续帮他热敷。
“我看你虽然与其他人不亲近,但好歹是一家人,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咳咳。”
门口站着的木团轻声提醒,程岁杪立刻站起身来,果然没一会儿,三皇子司辛过来了。
“哎呀,然疏,听说你被你祖母打了,我原本还不信,现在看来……唉,是本宫对不住你。”
“陛下言重了,她一个老糊涂的妇人,什么都不懂,忍她几句埋汰没什么。”
司辛年岁不大,说这些话的时候,总给程岁杪一种小孩子硬装大人的既视感。
他握了陆岌的手安慰他:“然疏为本宫所做的一切,本宫皆不会忘记,待本宫继承大统后,必会好好补偿你和你的家人!”
“谢陛下。”
程岁杪暗自在心中腹诽,虽然人家是新帝登基,但好歹是登基了,你们以为那么轻松就能把人家拉下马?简直是异想天开。
司辛他不了解是个什么样的人,但陆岌也这么单纯程岁杪真是无法理解。
但他已经看清楚了他们的计划惯性。
跟之前陆岌看起来什么都没做一样,他那时只是待在陆府安静地等待事发,现在的司辛和陆岌也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
一开始程岁杪还以为司辛带来的那些兵是要做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后来渐渐看清。
那些人除了帮司辛更好地掌握整个陆府,另外最重要的责任就是保护司辛的人身安全。
程岁杪也想清楚了陆岌那古怪的病症。
他刚到陆府时,陆岌的病情十分严重,看着他总觉得说不好哪天就一命呜呼了。
可现在,他有十成的把握相信,陆岌已经痊愈了,只是搞不清楚他是从来就没有病过,还是一点一点悄悄痊愈的。
为了掩人耳目,没有让任何人发觉。
包括跟陆岌朝夕相处的他,也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李肆渠和杜韫,毫无疑问是陆岌的人。
程岁杪觉得自己真是愚蠢。
一个柳芜不在陆府也就罢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日日都能见到李肆渠师徒俩,却从来没发现什么端倪。
现在碰见他,杜韫还能若无其事地跟他打招呼,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程岁杪不禁思考起来,这就是把九族豁出去的心理素质吗?
从自己做不到的角度来说,他确实甘拜下风。
六月中旬,盛夏。
陆府关门闭户将近半个月了,芸城大乱,官员暴毙,流民攻城。
京城新一轮的风起云涌也开始了,流言四起,说二皇子得位不正,弑父弑兄,证据确凿,已经被太后斩杀于殿前。
当朝大将军隋磬云带兵支援三皇子司辛,抵达陆府,还带来一个人。
双手被绑在身后,麻布缚面,隋磬云向三皇子禀告那是杀了他父亲的真凶,二皇子的爪牙。
三皇子连他的头套都没有摘下,一剑割下了他的头颅。
好死不死那颗头滚到了程岁杪脚边,他还没从那血腥的场面里缓过神来,鲜血沾到了他的鞋。
抑制着几乎冲出喉咙的尖叫,程岁杪往后退了半步,被陆岌拉到怀里。
司辛见他们这样,嗤笑一声,自己过去扯掉了布,露出的,居然是司贤的头。
司贤死不瞑目,双眼充血。
程岁杪不是很确定他知不知道是自己的亲兄弟对自己痛下杀手。
司辛放声大笑,陆岌握了握程岁杪的手,他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
程岁杪去看陆岌的表情,他比自己镇定太多。
一点儿不失控,就像曾经看过许多次一样。
程岁杪认为自己一个普普通通的苦命人,莫名其妙就被带到了炼狱中与鞥中为伍。
他不想参与党争,无论是赢还是输,无论是被嘉奖还是被诛九族。
他只想好好活着,安安稳稳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