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思墨合上账簿,从廊下一个拐角处烧着炭火的小炉子上温着的大茶壶里给她倒了一杯茶水,自己也捧了一杯啜饮了一口,开口寻话头道:“我前些日子听我娘说,你翁舅一家带着孩子去找你求情,孩子还好吗?”
这话是美化过的,其实她听的是吴三姐的两个儿子拿着刀跑去吴三姐跟前用刀抵着自己喉咙去跟吴三姐求情的。
吴三姐脸上笑容少了一些,但还是庆幸着笑道:“好,怎么不好?老大和老二都记事了,觉着我这个做娘的狼心狗肺,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全家去死无动于衷,跟我离了心,以后都不叫我娘了。小的那个才几岁,还不记事,我弟弟带着几个小兄弟想法子偷了出来带回我娘家养着,算是留下一个以后给我养老送终吧。”
她夫家一家子都被牵连进郭代齐案中,还是拿钱替人消灾身上背了无数条命案的死罪。
她听了之后,也是非常诧异,她就是个聋子瞎子,嫁过去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夫家一家子都干着拿钱要人命的买卖。
好在她早几年就在夫家过不下去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想着毕竟是夫家的种,便也不禁着孩子跟前夫见面。也不知道孩子天生就跟父亲祖父母亲还是真就像其他人说的这两个孩子从根上就坏了,他们竟然跪在她面前拿着刀抵着脖子让她去给夫家一家去找少君求情。
真是好笑啊,她连少君的面都见不着,怎么求情?
她是谁啊,少君凭什么会给她情面去赦免一家子杀人犯呢?
丈夫和翁舅一家都处死了,留下两个孩子和不知内情的亲戚一起被发去了矿山挖矿,上头人跟她说孩子可以跟她,只要改姓就可以不用去矿山了。
她去接人,结果这两个孩子恨上了她,宁愿去矿山也不改姓,从此跟她一刀两断,不认她这个亲娘了。
孩子可能觉着自个儿深明大义孝义两全吧,十分的坚决,也不知道谁教的他们......
她娘家弟弟带人从两个哥哥身边将那个最小的给偷了出来,也不知道这个小的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子?
毕竟身上流着姓刘的血,午夜梦回时,她不是不怕这个孩子长大了会跟他们的哥哥一样恨上她的。
所以她将孩子留在娘家养着,自己在府里做活,以后能少见面就少见面吧。
她嘴上说着这世间的大恐怖,但脸上却是一直是带着庆幸的笑的,语气里也并无讽刺和怨恨,只有对现下生活的满意和庆幸。
她的确是庆幸的,老天爷并没有亏待她,即便夫家犯了死罪,她因为离的早,且不知情,并未受到牵连。
她还有疼她的父母兄弟。她觉着在夫家过不下去就带着孩子回娘家,娘家人也痛快的接纳了她,她也能自己靠自己一手裁衣的本事在府里做工养活自己和孩子,如今日子也颇过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如果没有媒婆一直给她说媒劝她再嫁就更好了,她如今有娘家和少君靠着,实在是不想再嫁人了。
这是个即使经受了苦难也仍旧心怀明朗的女人。
范思墨厌恶道:“可真是他们老刘家的种,忘恩负义白眼狼,谁生的他们都忘了,连亲娘都不认,简直没了人伦道义的畜生......”
正骂着呢,夏川萂穿着新衣出来了,她虽然在里面换新衣裳,但外头说的话还是能听的清楚的。
她方才也听明白一些,这位吴三姐的亲生儿子不认她这个娘了,范思墨就开骂这两个儿子没有人伦道义。
对着人家亲娘骂人家儿子畜生,这,即便是真的,这也不大好吧?人亲娘听了心里会怎么想?
难受是肯定的。
于是果断及拉着鞋子出来了。
夏川萂站在两人面前伸展着手臂转了个圈,问道:“怎么样?我觉着穿着挺合身的。”
范思墨也不骂人了,拉了拉她的小裙子,道:“有些长了,会不会踩脚?你经常跑来跑去的,太长了容易绊倒。”
做奴婢的和做小姐的裙子长度是不一样的,小姐可以款款慢走,裙子长度要遮住鞋面,奴婢需要大步行走,所以一般裙子长度会在鞋面以上,便于行走和奔跑。
夏川萂的这件藕粉色的小百褶绫子裙长度都快要曳地了,就不适合她。
吴三姐道:“特地做的这么长的,这裙子能穿到秋初,那个时候她可不就长个头了?宁愿长了也不能短了的。”
大人的一件裙子能穿上一辈子,上头吩咐特地给夏川萂做裙子,她们就是打着她能穿上一两年的主意,所以做的长。
范思墨指着夏川萂笑道:“那你们可是打错了主意了,这丫头不长个儿,你信不信,等到冬天,这裙子也是长的。”
吴三姐有些诧异,她自己生养了三个孩子,当然知道小孩子都是长的很快的,说是一天一月一个样也不为过,她还真没见过不长个的小孩呢。
夏川萂不乐意了:“比去年,我已经长了一些了,鞋子都换了大号的了,这裙子这样就正好,等过上一两个月,就合身了。”
范思墨说她:“志向不小,还想一两个月长出两公分来。”又对吴三姐道:“别听她的,给她窝上三公分去。”
吴三姐见夏川萂气呼呼的小样儿,就知道范思墨说的是真的。
就笑道:“我先引上三四公分,等你长高了,再放下来就行了。”
夏川萂瘪嘴道:“那就麻烦三姐了。”
吴三姐笑道:“不麻烦,我来就是做这个的。其他的还合身吗?这短衫要不要收紧一些?”
夏川萂忙道:“不用,这样就好,天热了,宽松穿着舒服。”
这时代裁衣都是直裁,所有衣裳穿上看着都很宽松,夏川萂身上的小衫穿着是宽松的有些过了,但也没像裙子一样,影响她行动的地步,她就不想改了。
范思墨又转着她的身子看了看,道:“那就只改裙子吧,唉,你每天吃这么多东西,就是不长个儿,也不知道都吃到哪里去了。”
夏川萂不管她,又去屋里换裙子去了,衫子她就直接穿身上不用换了。
吴三姐见夏川萂换下来的嫩青色绸缎小裙子,笑道:“我瞧着川川身上的这件样式裁的雅致,布料,”她上手摸了摸,惊讶笑道:“竟是织锦云缎的,倒是和少君裁衣用的同一种布料。”
范思墨一边呼噜剩下的竹签子一边随口道:“就是用公子裁衣裳剩下的布料做的,还是去年合身做的呢,你瞧一点都没变短,这丫头就是不长个儿。”
夏川萂想纠正她是用老夫人裁衣剩下的布料做的,但又一想,老夫人和郭继业有区别吗?
也就不多说了。
吴三姐却是真正给惊着了。
啧啧,这丫头看来不是一般的受宠啊,都能跟主子用同一块布料做衣裳,这殊荣......
她还是头一次见。
再打量夏川萂的眼神不免就带上探究,怪不得上头管事的要她特地带着针线过来给这丫头改衣,她来的时候还在心里嘀咕什么样的丫头能有这样的派头,现在看来,人家的确是很有派头。
夏川萂无视了吴三姐探究打量的视线,趴在她腿边看她怎么改衣裳,这些都是手上本事,能有学习的机会她一向是不会错过的。
三人正一边做活一边说话呢,就见郑娘子和王姑姑引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尼姑带着五六个小尼姑以及一对男女进来了。
郑娘子先是笑着说了句:“都在呢?”
夏川萂、范思墨和吴三姐忙起身见礼。
郑娘子道:“赤珠的父母带着普渡寺的大师来了,你们快来招待。”
吴三姐忙道:“我是来送衣裳的,衣裳不合身处也都改完了,这就不打扰了。告辞了。”
这里有事要忙,郑娘子也不留她,任她离开。
范思墨和夏川萂忙去倒茶招待,她们虽然殷勤待客,但来人的注意力都不再她们的茶上,而是在木呆呆的赤珠身上。
普渡寺的大师名为慈静师太,在桐城的时候,她的师妹慈安师太经常入国公府为老夫人讲经,夏川萂从老夫人和慈安师太嘴中听过她。
这是一位佛法高深的师太,轻易不出山的。
范思墨拉着一个一同从桐城国公府来的妇人打听了一会,回来跟夏川萂小声道:
“赤珠的父母昨天头晌就收到消息了,知道赤珠是吓掉魂了,便去求了老夫人,要去普渡寺请一位大师一同带来东堡给赤珠叫魂。老夫人给了帖子,他们两口子带着老夫人的帖子先去了普渡寺,然后等到了慈静大师,因为天实在是太晚了,不好走夜路的,他们便在普渡寺宿了一晚,今日天亮就坐车一起来了。算算时辰,竟是一点都没耽搁呢。”
确实没耽搁,现在还不到午时,普渡寺又是建在在山上,天亮就出发的话,从普渡寺到东堡,正好是这个时辰。
夏川萂原本以为是赤珠的父母不疼她,才这样拖拖沓沓的,原来是她想错了。
人家父母哪里是不疼她,就是太疼她了,特地去请了最好的来给赤珠治病呢。
夏川萂由衷道:“希望慈静大师能治好赤珠姐姐。”
范思墨却笑道:“一定能治好的,若是治不好,普渡寺的香火还要不要了?”
这话说的特别有深意。
夏川萂一想到赤珠此行的目的是代老夫人来东堡料理香油火烛等供佛事务的,就知道慈静大师一定会全力救治好赤珠。
无他,总要给国公老夫人显示一下自己的本事吧?若是救治不好赤珠,让老夫人起了疑心,质疑她们普渡寺是不是徒有其表,那她们以后的香火供奉还要不要了?
第94章 第 94 章
才公和慈静大师两人合作, 一个调配药方,一个施针推拿,合力救治赤珠。
夏川萂在旁边不远处看着, 她还以为慈静大师要念经做法呢, 谁知竟是标准的中医治病, 倒是让她对慈静大师认识大改, 好感度蹭蹭蹭的往上升。
看来人家是真的有真本事的,别的不说, 这手扎针的功夫是真扎实,看着就让人心安。
其实她这两日一直在心中嘀咕,这什么“叫魂”明明是封建迷信啊, 这能信?要是只靠叫两声就能将赤珠给救回来才奇怪吧?
但她不敢说, 她要是说了,王姑姑第一个饶不了她。
现在嘛,她是真的对赤珠好起来充满信心了, 中医已经上手了,这又是扎针又是喝汤药的,算是给“叫魂”做了扎实的铺垫了,让赤珠的父母叫两声那就叫两声呗,到时候她会帮忙念经加持的。
如果慈静大师要她帮忙的话。
还真要她帮忙了。
慈静大师是一个看着就和蔼可亲的老者,她笑眯眯的对夏川萂道:“贫僧听师妹说起过, 英国公老夫人身边有一个颇具慧根的女侍,年仅六岁,就是你了。”
夏川萂行礼问好:“见过大师, 是慈安大师谬赞了, 奴婢只会念几卷经文而已,说不上慧根。”
慈静大师笑道:“你能说出这样几句话, 可见‘慧根’之说不算作假。”
夏川萂:......
夏川萂微笑以对,多说多错,其实现在她面对这位大师是有些紧张的,无他,那目光穿透性太强了,好似能看穿她的灵魂一般。
果然,慈静大师对她上下看个不停,尤其视线停留在她面部时间最长,还时不时的点头微笑,越发神神叨叨的让夏川萂头皮发麻。
在夏川萂挂在脸上的客气微笑有些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慈静大师道:“劳你与我带来的弟子们一起为赤珠姑娘诵经祈福,愿她能早日醒来。”
夏川萂忙答应下来,表示她一定会好好念经让赤珠姐姐早日醒来的。
夏川萂和慈静大师带来的五个小尼姑盘腿坐在屋外庭院摆放好的蒲团上敲着木鱼念经,赤珠的父母就在慈静大师的安排下一个拍着屋子的门楣问三声:“我家闺女赤珠回家了吗?”
另一个就抚摸着赤珠的额头回答三声:“回来了。”
这就是叫魂了。
叫完魂后,房门关闭,赤珠的父母会在房里陪伴赤珠一夜,说是第二日赤珠就能真正的醒过来了。
不管第二日能不能真的醒过来,至少这一刻,夏川萂是真心的为赤珠祈福她能快点好起来的。
念完经,王姑姑亲自过来将夏川萂扶起来,道:“好孩子,辛苦你了,原本是不需要你的,但咱们带来的其中一个小弟子中途吃坏了肚子,不能赶路,只能半路留下她,带着五个人过来,还好有你,要不然还得另寻一个来,岂不是耽误事?”
原来如此,夏川萂了然,笑道:“可见赤珠姐姐吉人自有天相,总能逢凶化吉,就连老天爷特地设的劫难都会‘恰巧’化解了。”
这话实在吉利,王姑姑笑了起来,道:“借你吉言,等赤珠好了,我让她好好谢谢你。你周姑姑在府里想你想的不行,你这回就跟公子一起回桐城吧,你再不回去,她可就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