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她已经做好准备死在这里。尤兰达觉得像阿尼茨这种没有道德约束,为所欲为的机器人,报复心态应该会比人类残暴一百倍——即使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跟一个机器人盘算这些道理似乎也挺没意思的。
然而当尤兰达握住阿尼茨的手,他居然真的把她扶起来。大概是由于没有进食低血糖的原因,她差点摔倒,阿尼茨便抱住了她。
“不要。”尤兰达惊得推开。阿尼茨也意外的没生气,只是还紧紧握着她的手,牵着她在黑暗中往一个方向走。
他们停在了一小片地方,阿尼茨在空中拉出一道屏幕,脚下那块地砖便开始缓慢的上行。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尤兰达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心脏怦怦直跳。
他们直达天台。自动门打开的刹那,尤兰达看着外面的夜空,微凉的风吹拂皮肤,生动的触感久违的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阿尼茨没骗她。远处天幕交际的地方泛出浅白的光亮,现在应该是凌晨四五点,这座城市行将日出的时间。
大概是阿尼茨觉得怎样都能抓住她,尤兰达轻而易举就的挣脱了他的手。她往前走着——事实上她也不想做什么,饿的连跑的力气都没有,她就想站在栏杆那边看看。
意料之中,也意料之外。整座城市安静的可怖,一束光亮都难找。
尤兰达看着黑漆漆的街道,有些难过的说:“…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吗。”
阿尼茨没有说话,也没办法说什么。说起来他是这场战争的主要贡献者,即使他并没有毁灭那座国家的**,可是遵守和古奇博士的交易——还有那种想要奇怪的,想要报复的心态,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做出了选择。
即使现在再看,他是有些后悔的。
尤兰达没有在意阿尼茨的沉默。她撑在栏杆上:“那些小孩子和老人呢?”
“移去了远东。”这个问题阿尼茨可以回答,“这里离边境太近了。”
“…他们也知道那边随时可能会打过来啊。”尤兰达低声嘲弄。
阿尼茨沉默了一下,“战争已经快结束了,人们很快就会回来。”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回来的。”尤兰达说:“——很多,很多人都回不来了。比如有些小孩子的爸爸妈妈。”
阿尼茨知道尤兰达情绪低落的原因——也就是因为这个,他会做出这种报复。隐晦的自责和挣扎让阿尼茨有些烦躁,他真想怎么发泄一下。可看到尤兰达苍白的脸色,心里的有个声音却对他说,不可以。
不可以。尤兰达讨厌这样。
尤兰达却不知道阿尼茨内心在挣扎什么。她专注的看着远方,忽然抬起手:“看,那里居然还有一颗星星。”
阿尼茨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了那唯一一颗,已经很黯淡的,好像快要熄灭的星星。
“真奇怪啊,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看到星星。”
尤兰达的声音很平静,好像以前跟他对话那样。阿尼茨的心绪便也跟着平复下来,金色的眼眸微眯起来,轻轻的“嗯”了一声。
就是这样。阿尼茨释然的想,他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尤兰达就这样在他的身边,只是这样平淡的叙话也很好。
其实连这样也是很少的。很久以前,尤兰达匆忙的只会偶尔出席实验。经历过这些事后,尤兰达更不愿意开口了,看他的每一眼都充满厌恶。
不过尤兰达现在的态度再度让他燃起希望,阿尼茨感觉内心早已枯萎的地方又生长出一些生机。或许尤兰达是可以慢慢接受他的——就像那个老头博士说的那样,只是需要他学会忍耐,再学会温柔一些。
于是他看着尤兰达的侧脸,认真的道:“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看很多次星星。”
尤兰达转过头来,她沉默的看着阿尼茨好一会儿。他的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冷酷,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只是眼珠的颜色变了——原来是海一样的深蓝,现在则是灼灼的金色,像是可以熔化一切。
“…我还没问过你。既然还选了之前的样子,为什么眼睛不一样了。”
这不算一个好问题——像阿尼茨这样核心产品往往全身上下都是机密,创造团队之外的人是无权知道的。不过这个问题尤兰达想问很久了,最重要的是,今天阿尼茨的脾气莫名的好,好到让尤兰达觉得似乎说什么都可以。
阿尼茨也确实没有迟疑的回答了。“那组颜色代码两年前被实验室出售了。”
为了追求与人类的相似,拟人机器人的眼珠往往有着独一无二的瞳纹和瞳色。尽管听起来很复杂,但其实只需要智脑从数据库数亿个代码里随机抽出一组。
“看起来很奇怪么。”阿尼茨迟疑的皱起眉毛。
尤兰达看着阿尼茨的神情,顿了顿,又把头扭开了。“…还好。”
于是他们便再也无话了。尤兰达靠在栏杆上,阿尼茨站在她身后。他们等待着,天幕慢慢吞吐出一片金白的云层,一轮红日从中冉冉升起,整个城市便由远及近的明亮起来。
尤兰达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日出了。即使是夏天,这是时间也很难说是暖和的,但尤兰达却真的感受到一种温暖,包裹住了她的每一寸皮肤。
那温暖唤醒了她脆弱不堪的意志——是啊。她居然这么傻,怎么会想要寻死呢?即使她并不愿意,但她的生命可是爸爸妈妈付出全部换来的。
再怎么样要坚持到最后一口气。尤兰达默默的想。
阿尼茨在后面安静着,却忽然说,“以前,我也是这样看着你。”
“在实验舱里吗?”尤兰达难以言喻的叹了口气:“…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已经觉醒了自我意识。”
“你知道了会怎么做?”阿尼茨问。
尤兰达还真得认真想了想,才说:“…可能不会怎样。”
毕竟那时候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即使内心不赞同联邦自上而下的‘养狼’体制,可尤兰达不能否认的是,她就是在这种制度中被培养和成长的。
所以,就像自己的大学志愿从考古被强制修改成生物智能,毕业后又被直接塞进第四实验室参与阿尼茨项目一样。高中时的尤兰达还会大哭一场,大学时她就学会了默默接受,甚至还对导师撑出一张笑脸,说出感谢看重之类的话。
人的棱角就是在一次次无情的打磨中消失殆尽的。
然而阿尼茨却用一种平静又肯定的口吻说:“不。你一定会阻止这个项目。”
尤兰达站起来,转过身看着他,“我没你想的那么勇敢。”
“可我觉得你很勇敢。”阿尼茨说。那头银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流转着漂亮的光泽,“你的底线,你的内心,要比其他人类强大很多。”
尤兰达露出古怪的神情,“…别说的好像很了解我。”
“我是很了解你。”阿尼茨盯着她:“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这番话说得尤兰达心烦意乱,她不知道阿尼茨这副毋庸置疑的口吻从何而来——就算最强大的机器也不可能看透人心。尤兰达差点就想说你根本不是人,可是又打住了。
瞧,连说话都会瞻前顾后的人怎么能称得上勇敢呢?尤兰达在心里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