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大魏风华 >  第六百零一章 玄甲吞城(二)

“前线难道真的就一点好消息都没有么?”

西夏宫城,夏则有些无奈地放下那刚刚从前线送回来的战报,看着轮换回京的年轻将领开口道:“事实上这两年我已经把自己的期待一降再降...但为什么我们的大军总能一次次突破我想象的极限?”

按道理说年轻将领是该羞愧的,但事实证明在军事上他比较有发言权,所以他只是回应道:

“也许宰相大人您应该亲自去前线走一趟--那么你就不会再有这种想象被突破的无力感了,也不会再有什么期待,说不定也挺好的。”

夏则被这怨念极深的话顶得一滞,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化成一声长叹。

他从来都不是个在军事上有天赋的人--这一点从他十几年漫长的复国旅途中就能看出来,作为西夏的最后一位状元,他有治政的天分,有看透人心的敏锐,也有为了一个目标付出余生的执着与魄力,然而他终究不适合带兵打仗,所以西夏复国的过程中,他很理智地选择了不碰军队,甚至于还把魏国拖下了水,只为让成功的可能性高上几分--说到底就是源于对自身指挥大军作战能力的不自信。

但好歹是个读书人,就算不能亲自上阵指挥大军,基本的一些事情他还是懂的,要不然刚刚复国的西夏也不太可能供养起四万大军一直在和辽国西京道死磕,后勤之类的事情可是他一力承担--但也就是因为多少懂点,所以他才想不明白为什么西夏的军队会窝囊到这种地步,当初出兵打西京道差点被辽国把战线反推回西夏境内搞得要狼狈向魏国求援也就罢了,可如今边境都死磕了快两年为什么连清水河都越不过去?

西夏面对的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辽国!

看看西京道现在变成了什么鬼样子,和辽国的中枢完全隔绝,兵力粮草得不到完整的补充也就算了,满地都有难民乱跑,那些城池里的守军个个人心惶惶,要不是大同组建起了临时的指挥行政枢纽,整个西京道都要瘫痪--可就是乱成这样了,西夏也没有打进去,钱、粮、人命疯狂地往前线堆,至今别说大同了,大同西边还有七八百里的左云城墙都没看到过。

当然也可以找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由头,再一次感叹辽国的强大,当初不愧能把西夏打到灭国--可一想到这么强大的辽国居然在这几年被魏国摁着打头都抬不起来,南京道丢了西京道乱了,那西夏对上魏国又会是个什么后果?

总感觉什么都没做,然而西夏却已经快被这个时代淘汰了...

“前线必然还要补充一波兵力,”年轻将领说,“而且即将入冬,粮草冬衣之类的也有些不足,最近辽国一直在往东边抽调兵力,也许这会是个好机会--当然如果最后还是被辽国打回来那就当我没说。”

夏则揉了揉眉心,忽略掉了堂堂将领对本**队的绝望与悲观,敏锐地抓住了话语中的关键点:“辽国又在抽调兵力?西京道总共就剩下那点兵力,他们继续抽调难道西边的城池不守了?”

年轻将领沉默片刻,诚恳地说道:“大人,末将觉得就算他们再抽调更多兵力,我们也是打不进去的...”

“那我们对于魏国来说还有什么用?”夏则面无表情,“辽国抽调兵力当然是为了防止魏国西征,可如果面对几乎空荡荡的河套我们都打不进去,那魏国凭什么要给我们援助?”

“或许我们可以考虑从魏国获得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那种火器?以前的魏**队比起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或许有了新式武器,我们也能脱胎换骨,魏国应该没办法拒绝同为辽国敌人的我们强大起来。”

夏则停下了手里的笔,抬头看着他:“你信不信但凡西夏的使臣敢在魏国的朝廷上说出你刚才的这一番话,也许辽国和魏国的战争还没停下来,魏国就要先对西夏进行西征?”

“怎么可能...”

“国之重器永远无法假手于人,哪怕光是念头也不行,你错判了西夏和魏国的关系,”夏则说,“看在你是西夏最有前途的将领,也许未来军部要交给你的份上,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西夏和魏国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以后?”

“可以任凭你想象,魏国北伐成功或者失败的都可以。”

年轻将领这一次沉默尤其久,他终于在这位西夏人人崇敬的宰相口中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无论成功失败...注定会有一战,对么?”

“可以这么说,”夏则点头,“事实上从当初魏国扶持西夏复国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西夏已经上了魏国的清理名单,不过是早或者晚的问题,西夏与魏国的边境接壤,魏国失去的养马地河套平原又在西夏的嘴边上,换了是你,在灭掉辽国这个当世最大的对手之后,你会怎么做?”

“...我会带兵把西夏的每一个角落都屠干净。”

“所以就不要痴心妄想能从魏国拿到火器了,换句话说,你们这些刚刚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总是觉得当初西夏鼎盛时的荣光能照耀在你们身上,而我们这些复国的幽魂都清楚,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了,该怎么在这个世道继续存续下去,才更重要。”

不知道是不是夏则口中注定要到来的战争让年轻将领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紧绷起来,他站得很直,很用力。

“好了,别那么惊恐,刚才我说的自然是最有可能的结局,但其实也还有另外一种结局,”夏则轻轻笑了笑,“而且我有一种预感,在当初魏国那位靖王来到西边逛了一圈之后,他就和我有了一种不算紧密的默契...或者说,是他和我们的陛下有一种默契。”

“嗯?”

“那位靖王从来都是个做实事的人,而且在感情用事与冷漠思考之间自有他自己的一套行之有效的逻辑,你应该知道我们的陛下与他曾有过一段非常亲密乃至割舍不开的关系,所以有很多人都在担心陛下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离开西夏,或者他用西夏无法抗拒的方式将她带离,然而实际上用不着担心,因为当初他没有这么做,就意味着其实该如何处置西夏的议程,在那时候就已经提上了他们的桌案。”

夏则淡淡说道:“我很庆幸陛下终究对西夏产生了那么一丝感情和责任感,所以才会选择留下来,而靖王默认了这个事实,就意味着西夏只要找对方向,其实他可以不把对待辽国的那一套用在西夏身上,任何对中原、或者对魏国周围地域产生的觊觎之心都会让他立刻将西夏当成敌人,然而只要西夏的手脚放干净一点,也许他不介意会有一个由他信任的人统治的国家生存在魏国的鼻息之下。”

年轻将领领悟到了他话里的意思:“西域,或者...吐蕃?”

“甚至包括草原,”夏则说,“任何对于魏国来说远征太过于费力,而又难以实际控制的地方,都可以成为西夏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这也是我对西夏以后的定位,你应该知道当初中原曾经建立起一条丝绸之路,然而在乱世里这条路却断掉了,刚刚灭掉辽国的魏国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去继续将通往西边的路打通,而西夏毫无疑问能成为这条路的维护者乃至修缮者,只要西夏的目光始终朝向西方,只要西夏的强盛还在魏国的忍受范围之内,只要那位靖王一日还能彻底控制整个魏国...那么西夏就不会有倾覆的风险。”

年轻将领接了下去:“只要陛下一日还是西夏的陛下...”

“这个就没必要说了,毕竟现在连我都不确定,陛下会不会永远在这里,”夏则叹了口气,“一开始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了间隙,但又割舍不掉,而且最近越来越奇怪了...”

“什么?”

“没什么,”夏则转回话题,“但要达成这一切,还需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魏国北伐的过程中,西夏出了多少力,你应该知道,中原那边的汉人,向来喜欢以恩报恩以仇复仇,就算上升到国家高度,他们也会无比在意名声,那位靖王尤其如此,他的道德观念注定了只要西夏尽心竭力给魏国做藩属国,他在位的时候就不太可能对老实本分的西夏下手,所以既然辽国都察觉到了什么,在往西边抽调兵力,就说明也许西京道的战事并不如我们一开始预想的那样,是在魏国北伐大势定型之后才会出现变化,而是在最近就会出现风波...不管到底是不是这样,前线都要加大进攻的力度,不要担心得不偿失,战死在前线的儿郎,终究是在为西夏打拼出一个更好的未来。”

“是。”年轻将领重重点了点头,虽然他依旧不明白这种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算计意味,但不妨碍成功带领西夏复国的宰相夏则在他心中的地位,以及他执行命令的决意。

“很好,你现在就回前线,领四万步骑,自河套地区东击辽西京道西侧,尽量牵制辽军兵力,我也会让人带兵镇守在肃州,看好西域的反应--毕竟他们臣服辽国那么多年,这个时候起什么心思也很难说,如果前线有魏国进攻西京道的军情,我许你自决之权,总之只要记住一点,不遗余力帮助魏国西征,西京道的土地西夏不拿一分,我们真正该开拓的地方,在西边。”

年轻将领点头应下,转身离开,夏则提笔又批改了几份奏折,却总感觉有些心神不宁,他在犹豫要不要去和陛下禀告一声,但想到近来女帝生的那些闷气,以及越来越压制不住想要翘家的迹象,只能收起这种心思,摇了摇头:

“一笔糊涂账...”

......

一场奔袭战的核心应该是什么?

快!无与伦比的快!快到敌人根本没有办法反应过来的快!

在这个年代,能达成这个战略思想的,毫无疑问只有骑兵这一种兵种,所以自骑兵在国与国的战争中大规模运用以来,除了正面攻坚,几乎每一个将领都曾有过“啊如果我有一支骑兵,能够绕开敌人的防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插敌军的指挥中枢,将敌军主将阵斩,那么这一仗估计就会很好打了”之类的想法。

没办法,在这个信息传递都极为延滞的时代,一支可以完成数百乃至上千里奔袭的骑兵,对于战局的战略意义实在太过重大了!而要达成这一点,除了要求马上的骑士悍勇、顽强,意志足够坚定以外,最大的考验还是在于战马,战马的马力是有极限的,尤其是在还负着骑士、武器、补给的情况下,一般来说能一日行军七十里且保持战斗力的骑兵,就已经堪称军中精锐了。

而居庸关到大同有多远?

六百五十里!

难怪杨盛当初听到这个计划时会情不自禁地骂一声疯子,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将领,在看到眼前那条在偌大西京道地图上画出来的奔袭路线时,都会由衷地倒吸一口冷气,然后思考自己究竟会在这条路径上的哪一点倒下--几乎没有人会觉得能在敌军占领区域开出这么一条道路来,更何况辽国西京道的地形其实并不像河北那样平坦,这里有莽莽群山,有遗留下来的无数关隘,有竖立的数座雄城,更重要的,是这里有散布在各地,尽管数量不大但却一定会发现西凉铁骑踪迹的辽国士卒!

“只要被发现,就会有无数的辽人缠上来,而一旦我们停下,那么等待我们的结局不会有第二种。”

夜色下,杨盛看向自己身边骑在战马上,已经着甲的赵裕,轻声道:“你做好准备了么?”

“你是想我叫你一声‘老将军’么?”赵裕淡淡开口,“如果你承认自己老了没有锐气,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

“哈!你小子也就是当初没在我手底下当差,不然就你这嘴你就别想过一天安生日子,”杨盛哈哈大笑,“从我来北境的那一天起,就没打算活着回西凉,用这种话来激我,你小子还嫩了点!”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多想半分,都会让自己的速度慢一些,”赵裕说,“尤其是我们两,必须一点也不多想,只有我们表现出绝对的信心,他们才会义无反顾地跟着我们走下去。”

彷佛是为了响应他的话语,夜幕下他身后的无数骑兵露出影子,清一色的黑色甲胄比夜色更加深沉,整整三万西凉铁骑--这几乎是杨盛镇守西凉十余年,以及来到北境后扩军的全部老本,若是这三万骑兵全部死在西京道,那么西凉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要挂起白绫。

“我知道,我知道,”杨盛舔了舔嘴角,“可能是我年纪真的大了...总是忍不住想把听过的话再确认一遍,好让自己安心。”

赵裕微微一笑,拍了拍身下的战马,朝着西京道的方向开口道:

“这一战不求攻城掠地,不求尽歼敌军,只为奔袭大同,只要拿下大同,则西京道必然无法再组织起有效的反攻!这比大军出居庸关西征更快,更有效,三万骑兵定西京在之前可能是个异想天开的说法,但在如今却有了实现的可能,六百五十里听起来很远,但三万骑兵中有一半老卒是一人双马,全军都带了三支火枪,这一战,有胜算!”

杨盛静静地听着,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随着这些话慢慢沸腾--曾几何时他也做过这样的梦,带着西凉男儿组成的铁骑,一路杀穿辽国的国境,将辽国那位皇帝的脑袋砍下来,如今虽然不是进攻上京,但看起来好像也差不多,只要打下大同,偌大西京道就再无反抗之力,这固然是因为之前这一年辽国对于西京道遭遇的漠视导致的混乱让战略有了实施的可能性,但关键还是在于,若是连魏人都觉得自己疯了,那么辽人更想不到!

这个梦居然真的有实现的一天!

“我之前一直觉得,还差了点东西,”杨盛说,“但又说不上来差的是什么,直到今天站在这里,才发现原来带惯了骑兵,新的国战打起来却以步卒往北推为主,实在让我没脸得很,幽燕骑兵在北伐,我西凉铁骑却只能守关?哪儿有这样的道理!无论结果如何,能打这一战,我实在是很满意。”

“这些话可以到了大同城头再慢慢说,到时候你说不定还能刻一块西征碑,但现在的话,就还是别说这种话了,王爷说过,战前说这种话很不吉利。”

他举起右手,身后无数骑兵身子猛地一凛,战马们也纷纷刨了刨马蹄,夜色之下,黑若乌云的骑兵军阵释放出了无匹的杀意。

“进军,西京道!”

夜幕之下,马蹄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