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1
是睡觉的时间了，我躺到床上，今天怎么是我一个人？平时我都会跟姐姐挤到一起，因为我有点害怕一个人睡。
“怕什么呢？鬼吗？”姐姐噗呲一笑，“哪个告诉你有鬼吗？这个世界是没有鬼的。”
“我......我也不知道我害怕什么——我害怕做梦，梦里有怪物。”
“梦是假的，”姐姐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倒希望真的有鬼，有鬼就说明有另外一个世界，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后还有地方可去。”
“姐姐，我们都会死吗？”
“每个人都会死的。”
“死了会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我还没有去过。”
“我们去的地方会有鬼吗？”
“什么是鬼？”
“飘来飘去的啊。”
“我也不知道。”姐姐迷惘地说，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再问：
“姐姐，我们会一起去吗？”
她没有回答我，她睡着了。我一个人想象那个世界的模样，我确定除了这个世界一定还有一个世界，它在某处等着与我们每个人相遇。
可是我希望我妈妈没有在那里，我不想跟她在一起。
……
我把被子拖起来蒙住头，我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我不习惯一个人睡觉，不，不是，我不要骗自己了，我怕的就是窗户外面屋顶上那个东西。有时候一关灯我就会看到它在那里，冲我这个方向呲着牙，我从来没告诉任何人，我是那么怕它。
我知道它现在就在外面，在屋顶上，我床边的窗户开着，我只要看向窗外，就会看到它在月光下，它眼睛贼亮贼亮的，冷静又残暴，象刀子一样，很危险。它专注地盯着我，专等我看向它，如果我不看它，它就不会扑上来追赶我，它就只会死死地盯着我，我也不用逃跑，然而我没法不去看它，它总是引诱召唤我去看它，一旦它开始追赶我，它就不会停下来，它就永远不会放过我，直到把我撕碎。
我心跳越来越快，睡不着，紧张得全身都是汗，它在那里发出象婴儿哭声一样的叫声，我没办法当它不存在，可是我真的不敢把头露出来，更不敢看它，不管它怎么引诱逼迫我。
不行，我要去找姐姐，姐姐去了哪里？为什么不陪我睡？我悄悄起来，打开门，院子里洒了一地冷清的月光，这是个安静详和的夜晚。它为什么要追着我不放？我知道我只要不与它对视就好了，我站在院子的墙角处，看到它的背影，它一动不动地蹲在屋檐上，望着窗户的方向，没毛的皮肤反射出模糊的月光。我屏住呼吸，悄没声息的移动脚步，然而打开院门时，院门发出吱呀一声，我惊得都僵了，盯着它不敢再动，只见它慢慢转过头，我看到它的眼睛象两个小灯泡一样照了过来，我心里喊道：快跑！然而我怎么也移不动腿，象是被点了穴位。
我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
我在荒原上疯狂的跑，慌不择路，怎么会，这空无一人的原野上怎么会有一扇门？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双腿发软，我倚在门上，转动了门把手。门开了，我赶紧躲进去，我知道它在后面追我，虽然我看不到它，我听到它的尖啸，在夜里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门后面是一个长长的隧道，长长的铁轨拐个弯不知道延伸到哪里。我感应到它的存在，它在朝我追来，它一边走，一边敲着铁轨，那么响亮的声音。我拼命哭喊着疯狂地敲着门试图重新打开它，但是它显然是永远地朝我关上了。我不知道往哪里跑，隧道的两头看起来都很危险，头顶上方吊有一个小灯泡，发出惨淡而陈旧的光芒，其它的部份全被黑暗吞噬。
声音越来越近，我不停的转头看向黑暗中，一团阴影慢慢地显出形状，它来了。
它扑向我，尖利的爪子刺进我的身体里，用力的拉扯肌肉和内脏，我感觉自己被撕成了碎片，撒落一地，血渗入到冰冷坚硬腥臭的泥土中，我死了...
原野
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那片原野。世界上有无数的原野，只有那一片住着我的灵魂。
湖区的原野很辽阔，但不是那种一望无际的平，它这里长着几棵树，那里一溜房子，偶尔有一小佗山包，还有星罗棋布的小池塘，最多的还是稻田。
最喜欢在深秋走入其中，那种感觉就象走入画中，画面有几分寂寥，几分沉郁。那时候稻谷都收完了，留下一截禾杆，风吹日晒雨淋后，它们渐渐变成暗淡的澄黄色，变柔软了，不再象夏天那样精神抖擞地支棱着，踩上去也不再扎脚。小路上的野草，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纠缠不清的褐色草茎。近处没有鸟雀的啁啾啭鸣，安安静静。当暮色悄无声息地降下来，四周变得缥缈柔和，晦暗不明，看着刚出烟囱便消散的炊烟，我的心也跟着忧伤起来。
这些时候我的大脑总是飞速的运转，各种念头，回忆，想法，观点，画面，全部涌进来，脑子里忙得不可开交。我的灵魂飞出了身体，飞向原野的上空，一直向上飞，我想，可能这样就能飞出了地球吧，多么希望能离开地球，去别的星星上看看。
原野固然很美，这可能是因为它存在于我记忆中，我的记忆帮忙润色：添加了一些东西，删除了一些东西，所以它可以美。那时候爱它，是因为它安静而神秘，无人打扰，而且原野的某处还躺着我的朋友和亲人，我愿意跟他们呆在一处。
记忆中家乡的四季虽然分明，但阴雨天总是很多，冬春两季很少能见到太阳。我并不讨厌下雨，细雨绵绵的日子里，心里格外沉静，话也格外少，这是我喜欢的状态。在夏秋那些满天星星的夜晚，我坐在院子里，仰着头看星星，我记不住它们的位置和颜色。星星那么多，每一颗都不一样，有些地方因为太过密集，看上去模糊一片。我听说每一颗星星都是象我们的太阳一样的恒星，发光的大火球，那里是一片火海。
是小六告诉我这一切，她说那些星星虽然看上去都差不多大，离我们也差不多远，但其实每一颗都不一样，大小不一样，距离不一样。
“世界上没有两颗星星是一样的，就象人一样，世界上没有两个人是一样的。”
“那双胞胎呢？”
“双胞胎也是不一样的。”她固执地说，“她们只是长得象，思想是不一样的，就算长相，细看还是有区别的，根据行态举止，其它的习惯，熟悉的人一眼就能分辨。”我只是半信半疑。
我看看星星，固然有一些看上去不一样亮，但大部分都是差不多的，就象那些人，用我的眼睛看过去，也都是差不多的。
“两只眼睛一张嘴是吧？”她无奈地笑着问我，“扑通一声跳下水吗？”我们那时候总玩“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的游戏，一直往下加青蛙，谁出错谁输，我从来没赢过，可见我的数学有多差，百以内的加减法，心算都吃力。
等我长大些去外地读书，我心中的原野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它变成了我希望的样子，我希望地平线那里有连绵的山，近处有人家，黄昏有炊烟，树木排成行。我希望有一条笔直的公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树，秋天那真是美极了，我还想有一条河穿过山谷，缓缓流过来，又从原野绕到另一边。
日子越久，我越分不清梦想和现实，但不管它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一眼认出它，因为它不在我眼中，而在我心里。
我无数次的梦到那一片原野，我也不知道原因，它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时不时的跑到我眼前，我觉得它总是在提醒我它的存在，可是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读不懂它的语言。
当出现原野的时候，脑子里就不再有那些从不间断的声音，只有画面：
天边的高山，云雾缭绕，它是做为背景而存在的，我相信我从来没有到达过那里，它高不可攀，神秘，但我向往，只是我知道那里，我去不了，也许它代表着我内心深处的梦想，但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
不能有水泥公路，不能有别的房子，除了那一座小屋，小屋必须只有一层，小屋不能太新，屋后必须有小树林，并且人无法进入，小屋前必须有池塘，但不能在它的正前方，它的正前方必须是院子，院子再往前必须是湖区常见的农田，菜地，甚至荒地，很大很大的一片，小屋前后的树必须长得笔直，高且细，但小屋的侧前方必须有一棵伞状的大树，枝叶舒展，如同华盖，树下有一条木质长椅。
我没有刻意做这些，但我的心知道，于是原野它慢慢变成了这个样子，最开始它是没有房子的。春天它雨雾弥漫，紫云英开遍整个田野，如同无数块地毯。
还是因为我太爱它了，我想永远住在那里，于是就有了房子。房子有了，池塘，院子，树林，青山，就都有了。
有些事情我无法理解，我不知道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就象原野。
那时的我
不管我有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最后，还是要告别那片原野，去外面的野蛮世界，去继续活着——因为我们毕业了。
真的，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怎么就毕业了，我还沉浸在失恋的苦涩中，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读书的时候，日复一日，没有别的选项，只有读书，以为书是永远读不完的，试卷也是永远做不完的，没有去想书读完了以后呢？考试结束之后呢？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书读了如何用它？我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些。我想可能我没有活在现实世界里，或者我浑然不觉自己是活在现实世界里的，所以我对现实的问题全部一头雾水，束手无策。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活的这么虚无缥缈，魂不守舍。
比如我表妹。
她是个条理清晰的姑娘，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往哪个方向努力可以实现自己的目标，她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想法，这一点不同于我和小六，我和小六都是属于想法比较多的人，当然同样是想法多，我跟小六又不同。表妹单纯清澈不偏执，我承认，她比我优秀是因为她个人的原因，但还有其它重要的原因，我觉得那是因为她有一个好妈妈，而我没有妈妈。
当她的身份是学生的时候，她能把学习这件事做得非常好，成为学霸，当她身份是女朋友的时候，她就是男人心目中的女神。她深知自己能力的大小，以及能成为什么样的人。她能扮演好每一个角色，而我不能，我每一件事都做得如此糟糕，而且我也不知道是如何把事情搞砸的。
优秀的女生用不着发愁工作的事，毕业之前她就找好的工作，二选一，决定去一个本省很出名的民营企业做秘书。不仅是工作，感情方面也有良好的进展，去单位报道前的那个假期，她要去南方去看她的男朋友。
从小到大，每个假期我都会在她家住上一段时间，这是因为我姑妈看我实在可怜，而且表妹与我同岁，所以总是想办法照顾我。我实在太爱他们家的气氛了，那么温馨有爱，那才是我心目中家的样子：一个温柔的妈妈，一个严厉的爸爸，我觉得如果每一个家庭都是这样的组合，那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能幸福的长大。
然而在抑郁的间隙我发现一个事实：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我们长大了，我们要独自去远方生活了，我们不可能永远待在家里了，我们不可能像小时候一样有寒暑假，可以待在一起吃喝玩乐看闲书看电视了。就象小时候到了快开学的时间，我爸就会过来接我回家，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总觉得人生如梦，前不久我还和她们呆在一起，身处幸福之中，这一刻我就要回到那个冰冷沉闷的家里，孤独地呆着。
长大是一个很可怕的事实，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没有人告诉我这一点，我自己也没有观察出来。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长大，小时候我也很想长大，我觉得大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而小孩子什么都不能做，做错了事要挨骂挨打，打得死去活来，我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离开，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想要离开，只要离开就行了。可是我妈不在之后，我不再那么强烈地盼望着长大了，虽然日子平淡无奇，却也过得下去。
某天晚饭后，姑姑跟我说：
“子青啊，我知道你因为感情上的事心情不好，工作上的事感情上的事我也都帮不了什么忙，你爸爸也一样。现在很多人去南方打工，那边有很多工厂和公司，过几天你妹妹要去那边，要不你跟她一起去，你去找找工作看，行不行？”
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所有的书都读完了，接下来就是去工作，养活自己，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这是摆在眼下无处可逃的问题，反正总归要去一个地方的，去哪里不都是一样。
姑姑欲言又止，我看出来了，小心翼翼的问她：“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子青，你是不是觉得你爸不爱你不关心你？其实……”
我眼前出现了我那个沉默寡言的爸爸，他的惜字如金，他的木讷，他总是在忙碌，我们之间很少有交流，但读书用钱，他也从无怨言，只要是我提出的要求，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我。姑姑为什么会突然要来解释一下这个事呢，是他让她转达的吗？告诉我他并不是不爱他的女儿，并不是不关心她？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不就是这样长大的吗？
“你爸他……你已经长大了，大学都毕业了，有些事情应该要让你知道……”
“什么意思？什么事？”我睁大眼睛看着她，有点紧张。
“呃…呃…”她犹豫了，低下头，眼睛看着别处，似乎在思考。也许她本来要说什么事情，被我一追问，反而不想说，或者不知道怎么说了。
“你爸说……嗯，你长大了，要好好生活，去外面要保护好自己，别犯傻，不管什么事都想开点，别跟你…别跟你姐姐一样……还有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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