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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云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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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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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咿——呀——咿——”寂静之中猛然传来几声悲凉的胡琴弦音,众人朝楼梯处望去,一年迈老者手提胡弦,不知何时登楼而来。想是雨夜悲凉,或是年迈体弱,老者忽的一个不稳,跄踉一下,立时便有一个圆润的孩童声音响起:“爷爷,小心脚下!”然后,一个豆蔻年纪江南女孩儿便随着这一声圆润嗓音映入众人眼帘。虽不是倾国之色,但唯有稚嫩孩童方能如此惹人怜爱。众人见着她扶着年迈的爷爷走入大堂,不免都露出和善的脸色。

“各位叔叔婶婶,打扰了。”铃音般声音道,“爷爷体迈,雨夜又湿了衣裳,哪位叔叔婶婶能让个近暖炉的桌子让我爷爷歇下,如烟儿感激不尽。”当下,深深的作了一揖。“这边来坐。”荆如烟招呼道。那女孩立刻露出高兴的脸,一边道谢一边扶着爷爷走了过来。

李轻寒微微一笑,低声对荆如烟道:“娘子弱时,当否如此惹人爱怜?”荆如烟亦笑道:“偌大的一个安庆府,能碰见相同名字之人,也算是一种缘分。”想是此话被那女孩听见,立时睁大双眼,露出欣喜之色,向着荆如烟问道:“姐姐也叫着如烟吗?”

荆如烟笑起来,点头应着。又挪挪座椅,让祖孙二人坐下。“姐姐真是美人哩!”女孩儿拉着荆如烟的手,羡慕道,“不知道如烟儿几时也能长成姐姐这般模样?”如此纯真之言逗得荆如烟李轻寒一同笑起来。荆如烟爱怜的捏了捏她出水的脸蛋儿,笑道:“如烟儿如此可爱,将来必会是个了不得的大美人,比姐姐强多了。”如烟花立刻开心的笑起来。那老者却甚是拘谨,见如烟儿如此,低低呵责了一声,向李轻寒二位作揖道歉道:“孩童无礼,还请二位见谅!”

李轻寒道:“老先生不必客气。”又道:“听二位口音,想是扬州人士,何故如此雨夜而行?”老者瞧了李轻寒一眼,又瞧了瞧铁腾云和明和尚,问道:“这二位位是?”铁腾云似还沉浸在丛云剑术里,并未答话。明和尚相了相老者,道:“洒家明和尚。”又代铁腾云答道:“这位是铁二侠。”

“好。好。”老者一边微微咳嗽,一边答话,“刚刚问老朽何故雨夜而行,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本江苏高邮人士,因安庆府有一旧交好友,写信邀老朽来观安庆美景。道是江南风景虽好,但近江旧府也别有一番风情,况时令将至,长江锦鲤之味美天下闻名。邀我溯江而上,痛饮一番。老朽得信携孙儿前来。哪曾想世事难料,金兵逼境,我那友人心忧家国,前又闻岳元帅之事,悲愤交集,竟先老朽而去……”言下不觉哽咽,悲痛之情溢于言表。

说到这破国之恨,李轻寒亦是不禁悲来,仰头自酌一杯,唏嘘不已。道:“若是不弃,老先生这锦鲤之约便由李某代为践约,如何?”言罢,便向店伙计招呼道,“今日新鲜的锦鲤可还有?给我们送上一些来。”

店伙计近前来答道:“不瞒客官,您可道小店如何闻名?全在这锦鲤之上。天下河道、湖泊、水泽多则无数,这锦鲤也是名目繁多,长江九曲,路过安庆府时方才育下这锦鲤之物。本地渔人皆知,这锦鲤生于江底泥石之间,终生只在三岁交尾,冬寒未退之际方才露水,渔人若要捕它,只在这几个月。今年冬天寒冷,故而现下仍可见锦鲤踪迹,但此时的味道已大不如前些时候。虽有客官退而求其次,但今夜这风雨急骤的,哪个渔人也不敢去赚这不要命的钱哩。”长江锦鲤之名,李轻寒亦有耳闻。居临安时,曾有书上以此作赋歌之,现在听伙计如此讲,方才知晓这锦鲤的珍贵。见李轻寒点头,店伙计便跟着道:“倒是其他的几味美食,像是安庆府顶有名的鲫鱼肉圆汤和白斩鸡,客官要来一些?”

李轻寒忆及往昔,不觉感伤,摇摇头道:“罢了,锦鲤之事,不过是为了老先生的约定,当此国破之际,如此口舌之物还是罢了。给这位老先生上一些热粥,再上些小姑娘爱吃的点心便好了,算在我的账上。”伙计点头应声而去,不多时便送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瘦肉白粥和江南常见的几味甜食,除此还有一碟新近腌制的黄梅果饯上来。

“青梅煮酒”,李轻寒望着这味常见的南国果子,又想起壁上那曲《述衷情》,不免再生感慨。店伙计自是不懂他的心境,赔笑道:“客官不必担心,这梅子虽是半黄,按常理自是味酸无比,但小店自有秘制之法,保证别有一番风味。作下酒之用,当是最好。”

伙计原意是讨好这位体面的客人,哪里知道,这几句平常的讨好之词却无端的令李轻寒升起“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愤念。李轻寒扫了刻意讨好的伙计一眼,待要发作。荆如烟心细,立时扯了下他的衣袖。李轻寒一怔,见妻子微微对自己摇头,只得暗自将这股怒气压下去。心底悲叹道:纵是朝堂之中也没几个痛这国破之恨,这市井讨生活的小民又知道什么亡国之恨了?一念至此,倒自责起来,摆摆手令店伙计下去。

那个唤作如烟儿的孩童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看桌子上的甜食,但爷爷不发话,自己也不敢伸手去拿。荆如烟见这孩子天真,怜爱之意从心头浮起,从碗碟里拿出一块酥麻递给她,道:“你尝尝这个,这点心在扬州也有得卖吧?”如烟儿立刻伸手接着点心,高兴的点头道:“是,前年随爷爷进城,爷爷给如烟儿买过一回。”那老者慌忙诚谢道:“给几位添了麻烦了。”

这一阵嘘寒问暖,冲淡了铁腾云刚刚那骇人的故事。酒楼上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众人又三三两两闲聊起来。铁腾云扫了众人一眼,脸上愁苦之色更增,拿起酒杯自饮自酌起来。几杯入肚,愁苦愈甚,这酒杯便再也停不下来。眼见着又是数杯入肚,李轻寒想要出声相劝,却苦于不知如何说起。

正当此时,一席地坐在炉火旁的乡客忽的向李轻寒搭起话来,说道:“先生若是非要吃这味糖醋锦鲤不可,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李轻寒循声望去,此人一脸络腮胡须,一副常年过水上生活之人的打扮。他本无意再说这些口舌之物,但见这人热情,便顺着他问:“你有法子?”

见李轻寒相询,这渔人便若沾了莫大的荣光,挺了挺背脊答道:“非是小人有法子,这黑灯骤雨,风急浪高的,小人还有一窝娃子要养活,这不要命的钱自是不敢奢望。倒是东头柳家村的柳老七这两个月来像是着了魔,平日里不见他卖力气捕鱼,偏是这风急浪高的黑夜,却是得了失心疯一般死守在江边。要说这人为财死倒也罢了,毕竟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只是——”

这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立时便有好事之人问道:“这柳老七捕鱼难道有古怪?不是为了卖个好价钱?”一人道:“他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捕了十几年鱼,能有什么古怪?你王胡子胡说八道!”众人点头,纷纷议论起来。见众人气氛热闹起来,那起头的叫王胡子的渔人便更加的得意起来。朝众人抱一抱拳,说道:“各位有所不知,这柳老七看起来老实,嘿,倒也未必!他那秘密,若不是那日月黑之夜,我收网晚些碰上,这秘密谅是神仙也不知道咯。”

一番话吊起了众人的口味,李轻寒也生了好奇之心。但见这人说话三番两次吐而不快,心下生了不快。荆如烟见状,心下明了:这人忽然说起来,不过是想图个好罢了。便笑着对那人道:“长夜漫漫,这位大哥的故事倒是解闷。店伙计,给这位大哥热上一壶好酒,算在我这桌。”

果然,这话一出口,那人便立刻爽快起来。站起来朝荆如烟抱拳致谢,接着说道:“那日我在西塘湾那荒废了的小龙王庙避雨了,无意间碰到柳老七。他见我吓了一跳,但乡里乡亲也不好赶我走。我见他支起铁锅,捞起几位镜鲤鱼剖杀干净,放下调料兀自烧将起来。我心里奇怪,这时节,一尾筷子大小的鲤鱼要卖二两纹银,他柳老七一个视财如命的人竟也舍得自己烧来吃?话说这柳老七烧鱼确实有一手,不多时,那一窝鲜鱼就咕咚咚冒热气,鲜味飘了半里地。我腹中正饥饿,这份香气可真是要了我的命。我几番向他搭话,心中盼他食时可分我一些。但不管我说甚,这柳老七都不搭理。说急了,就说:这不是给你吃的,给神仙吃的!我说:给什么神仙吃的?柳老七便畏畏缩缩,又不言语。我心里有气,怪他小气,想跟他开个玩笑,趁他不备,揭开鱼锅就要捞鱼。那柳老七一见就跟得了失心疯一样,举起手里的柴刀就劈我。幸亏我躲得急,不然半个脑袋都没了!”

说到此处,他故意顿下来喝了口酒,好吊众人口味。果然有性急的等不住,叫道:“王胡子,你别胡说八道,那柳老七我认得,再老实不过的一个人,不说吃鱼,就是你把他老婆衣裳剥了,他也未必拿柴刀砍你!”

这人说得粗俗,忽然想起楼上还有几位女客,便讪讪的顿住不说。王胡子笑道:“俗话说,狗急了还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这柳老七着了魔,可不就拿刀杀人!”

众人见他说得拖沓,便嘘他,一人道:“你老子是说书的吗?怎的生你个小王胡子会说书?”立刻,又有人答话道:“老王胡子是捕鱼的不错,那王家村不是还有个会说书的林学士吗?”众人一顿哄笑。这小王胡子的人并不气恼,他笑着叱喝一顿那一干人,接着道:“蒙这位夫人好心赏我一壶热酒,若是我这王胡子说的故事平淡之极,岂不是大大的不恭敬?非是我王胡子会说书,只是这事情,现在说起来,我后脊背还嗖嗖发凉风哟。”

李轻寒不惯这些人的调笑,出声问道:“他到底说了何话?”王胡子见李轻寒来问及,立时赔个好脸,爽快的道:“既是先生问起,我自是不会隐瞒。我与那柳老七追打了一阵。我问他:你不是得了失心疯了!什么神仙,我王胡子喝一口汤总不得罪他!那柳老七气急了,就说:你胡言乱语亵渎了鱼娘娘,要遭天谴!我心里一惊,才知道,原来这老儿定是遇到鱼妖娘娘了!”

王胡子此言一出,楼上立刻炸开了锅。众人立刻讨论起来,更有甚者,大声呼喝起来:“莫非真是鱼妖娘娘现身,叫这柳老七见了真身?”

李轻寒不知道这“鱼妖娘娘”是什么神仙,怎么引得如此轰动。王胡子便说:“先生读圣贤书,对这水上之事原是不了解的。我们居于水边的渔人,靠江为生,这河神是非敬不可的。素来大家敬奉的都是龙王爷,求他老人家发善心,风平浪静,与我平安。我听说,上游有些村子是敬奉鱼妖娘娘的,这柳老七的村子便是供奉鱼妖娘娘的。传说这鱼妖娘娘是水里鲤鱼修行而来,一千年通灵性,复一千年可化人形,再一千年方可呼风唤雨,尽丰神之事。”

李轻寒摇摇头道:“这倒是奇事。不过终是传闻之事,作不得准。那鱼妖娘娘若是有人见得,这龙王爷也该显显神才是。”显是不信。王胡子道:“先生不信原是情理,只是我们在水上讨生活的却不得不信。”李轻寒又问:“那后来你见着鱼妖娘娘了?”王胡子答道:“自是没有。要是见着了,我这把胡子也不见了。不,别说是这胡子,连这脑壳儿也得被鱼妖娘娘拿去喂她的子孙去了。”众人一顿哄笑。王胡子接着说道:“偏这柳老七说自己见着了。还口口声声说是个美娘子,半夜里穿着新娘子的衣服从江底走上岸,吃了他一顿鲤鱼,喝了他一壶好酒。”

“这鱼妖娘娘倒是好酒量。”明和尚见这王胡子上蹿下跳,出言讽道。

王胡子陪个笑,道:“小人也是不信。这鱼妖娘娘是有的,但柳老七这点福分想还见不着的。再说了,这鱼妖娘娘何故要从江心走上岸?又穿什么新娘子的衣服?依我想,肯定是哪家小娘子嫁得郎君不如意投了河,入了水又反悔,于是又游上岸了。她冷的紧,正好见这痴傻的柳老七便唬他说是鱼妖娘娘,骗他鱼吃,骗他酒喝。”

众人一阵哄笑。明和尚也大笑,调笑道:“这小娘子倒也豪爽的紧。”

王胡子故作愁眉苦脸状,说道:“只是苦了这柳老七了,此后每逢大雨,便苦守在那枯庙之中。”

另一人起哄道:“这鱼妖娘娘定是心想:你明明是受了我的恩惠,却跑来供奉龙王爷,心里气不过,上来戏弄柳老七一回。”众人又是撑掌大笑。

待笑声停了,坐在爷爷跟前的如烟儿却幽幽叹气起来,说道:“这柳……柳伯伯倒是可怜的紧。”爷爷怕惹事,慌忙喝止说:“小孩子懂什么!”但这如烟儿倒倔的很,不服气的争辩道:“那鱼妖娘娘定美得很,那柳伯伯每夜去等她也是痴心!”小孩子的一句话立刻又引得众人笑起来。有好事者调笑:“莫非小娘子也想当这美貌的鱼妖娘娘?”众人一顿大笑。如烟儿立刻急红了脸,抿着嘴几乎哭出来。

荆如烟正要替如烟儿说几句,不料那江左的萧无痕却抢了先。只见他忽的无故幽幽叹气来于这笑声里独自叹息起来。虽是众人杂乱的哄笑,但这一声叹气却棱角分明,像是在众人耳旁出声一般。荆如烟立时心下赞叹,这萧无痕果然不简单。但听得他道:“诸位又何必诸多嘲笑?那柳老七也是痴心之人。小姑娘所言不错,他亦是个悲苦之人。这鱼妖娘娘是虚幻也好,是失水的小娘子也罢,终究是多情被无情苦。无情未必不好,多情却总是自苦。”言罢,引杯遥遥向江边一祝,不知是敬那鱼妖娘娘,还是敬那愁苦的柳老七。同座的林维安也举杯祝道:“萧兄果是风雅之人。”虽说如此,但他到底也不解萧无痕心里的苦痛。萧无痕暗暗朝刚刚讥笑他的妇人看去,见那女子却也正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不由心中愁起,自饮了杯中之物。楼上一干人见他这样说,就不好再行讥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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