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和外婆一起住在乡下，那里没有城市的高楼大厦，都是矮小的土房子，下午三四点左右，就会有老太太们搬着马叉凳从家里出来，聚在青瓦屋檐投下的有限的阴凉下说着家长里短，然后快到饭点了再三三两两地散去。而我们小孩子则是要一直疯到家长开始叫骂之后才愿意回家吃饭。那时候我在村里有个好朋友叫燕子，她笑起来总是显得羞怯又温柔，她奶奶已经年岁很大了，不论天气冷热，总是穿着一身黑色长袖长裤。奶奶也不怎么和其他人聊天，安静地坐在离八卦群体一米左右的地方，手里慢慢地做着活计，又悄没声息地离开。我们几个小孩儿早就对此习以为常，我还非常喜欢她，对我来讲，安静的燕子奶奶可比那些一见你身上沾点土就大声惊叫然后忙不迭跑去给外婆报信的人可爱多了。她总是微微摇晃着身体，眯着眼坐着在那里，好像成了墙根的一部分。
后来有段时间突然就不见燕子奶奶出来乘凉，燕子也叫不出来。我去问外婆，却总是得到同一个回答：“那个奶奶老了”然后告诫我这段时间不要再去找燕子玩，“别去烦人家听见没有？”我点点头说听见了，外婆就转头去干其他事，手上不停，却总是絮叨着“人老了”之类的话，不再理会我。
我不知道啥叫“老了”，但是燕子不能出来玩倒是让我感到无趣，村里能玩到一起的人本来就少，现在更是缺兵少卒，每次两军对垒我方阵营都会大受影响。忘了过了多久，燕子就回来了，她讲说她奶奶现在每天都躺在炕上不动，妈妈和爸爸都很急。
“你奶奶不下炕吃饭吗？她饿不饿啊？”
“不知道，可能我爸我妈会喂吧。”
“你奶奶这么大了还要人喂啊，我现在吃饭我婆都不喂了。”我很好奇，还从来没见过大人被喂着吃饭呢，“咋喂的啊，你看见了吗？”
“没看见，”燕子摇摇头，“我妈不让我看。”
“那你奶奶啥时候能出来啊？”
“我妈好像说快了，过几天应该就能出来啦！”
“那好啊！”我替燕子感到开心，扯着她的手摇啊摇，她整个人被我扯的一晃一晃，“我们今天去庄里玩！赶紧走！”
但是我和燕子还没玩上几天，她就又出不来了。我去敲门从来都是她妈妈开门：“朵朵娃儿啊，今儿个燕子出不去，你几个就自己耍去，燕子过一段时间就出来了昂。”
“姨，燕子不舒服吗？”
“没啥，你们先去耍去啊！”完了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铁门。我转头看着平时燕子奶奶出来的门，扒在门上从门缝往里瞅，只看得见黄土院子，看不到一个人影。
我悻悻地回家。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一脸的兴致缺缺，缓慢地扒着碗里的饭。
“不好好吃饭，干啥嘞!”外婆用筷子敲碗边，“赶紧吃饭，别到那达磨！”
“婆，”我把筷子一放，“今儿个燕子又出不来。”
“那娃是哪里不舒坦？”婆继续吸溜着面条。
“没，她妈不让出来。”我摇头，“她妈说让我过几天再去找燕子。”
“奥，”外婆若有所思地停了筷子，朝着外公问道：“老爷子，你说是不是……”
“应该。”外公嚼了嚼咽下面条，“应该就是这几天。”
我听得一头雾水，想再追问，外婆已经起身收拾碗了。
“麻利吃！”我碗里面条还有一大半，我摇摇头表示不想吃了，外婆高声道：“吃！一个小孩子吃那么少，以后长不了大个子。”
为了长大个子，我只能抱着碗努力吃。我的饭量就是这样增长起来的，这使得我后来的减肥之路格外的艰难。
第二天一早，外婆就到燕子家去了。问外公，外公说有干事。我们那边把红白事叫干事。我在想难道是燕子的奶奶去世了吗，可是燕子也没告诉我啊。
下午燕子还是出不来，我就和其他小娃儿门一起耍，等到疯够了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虽然是阴天，但是没有风，天空阴沉沉的云压得人心里闷闷的，汗把衣服黏在了背上，不舒坦极了。
告别其他人，我从村口往里走，距离家门口还有两三米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一个黑衣服的老太太佝偻着身子坐在墙根下。我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全身汗毛炸起，哆嗦了一下才看到是燕子奶奶。
“奶奶，你知道燕子在家吗？她这几天怎么叫不出来啊。”
奶奶轻轻摇晃着身体，快被皱纹掩盖住的眼睛张开一条缝盯着村口的方向，对我的话恍若未闻。我不死心地又叫了几声，但奶奶仍旧不理会我。我讪讪地起身回家了，奶奶干嘛不理我啊，生我气啦？可是这么久没见，突然就生气，这也不能啊……
苦思冥想一番后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我决定明天问过燕子再说。我一溜小跑到大房里想给外婆说燕子奶奶已经好了，跑的太急没刹住车和从屋里迈出的外婆撞了个满怀。
“你这娃娃急慌慌的干啥？也不看人。”
“婆我给你说我刚才看到……”还不等我说完，外婆推开我往外走：“你琴姨婆婆过世了，我过去看看，你自个儿在屋里呆着别乱跑，饭在桌上放着哩，吃完放厨房水盆里我回来了洗啊。”
外婆推开大门急匆匆地走了。
我话说一半，泱泱地回到桌子前坐下。外公拿着遥控板找寻着西游记。我扒拉了两口饭随意问道：“爷爷，琴姨的婆婆是哪个啊。”
“就是燕子的奶奶。”换了几个台找到西游记的外公心满意足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沙发上，“你赶紧吃，别放凉了。”
我现在确实是吃不下了。我满脑子都是燕子奶奶坐在墙根下微微晃动着的样子“爷爷，燕子奶奶啥时候去世的啊。”
“那我咋知道？”外公回忆了一下说道：“这时间通知的应该是中午或者下午吧，人老了嘛，这么大年纪也算是寿终正寝。”
“但是我刚回来的时候才看着燕子奶奶在咱屋的墙根底下坐着呢。”
“不可能，”外公转头看了一眼我“人都死了你还看见了，那你看见的是啥，鬼啊。”外公笑着说道。不知怎的，看着外公布满皱纹的脸，我却联想到了燕子奶奶微眯的眼睛，一股寒气从脊梁骨处窜上来。
我安静地扒完饭，那天早早地就上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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