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只是想好好做生意好好赚钱而已嘛……”

“辛辛苦苦攒了一百年的钱,好容易能租得起店面……就被喊打喊杀的……”

“电光照一下,差点照掉我一百年道行……”

“沈先生您不要逼我退租求求你了……这个店装修我花了好多钱,到现在还没收回成本呢……”

画皮鬼软软地在地上瘫成一堆,从哭诉,到哀求,到啜泣,再到嚎啕大哭。沈乐手足无措地站在她面前,举着手机,听对面顾玉林的保证:

“这位顾小姐自己也是受害者,被害之后,得到天台寺僧人度化,期间完全没有害过人。”

“租房子之前我们查过档案,还用问心镜照过,确保她身上没有孽气才签的合同。”

“你放心,她这种类型的存在,特事局要重点监管,隔三差五要走访的……”

沈乐终于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放下心来,再看画皮鬼,就更加尴尬:

“那个……我不是……”

“我知道,你没和我们打过交道,你就刻板印象,听到画皮鬼就想到聊斋。”

画皮鬼啜泣一声,慢慢从一堆伸展成一片,再从一片填充成一个人形:

“没事,我真的没事,习惯了……沈先生您别让我退租就行……涨房租没关系,别让我退租,我好不容易租到这家店……”

沈乐仓皇而走。逃出去五六步,眼看就要到了拐弯处,面前刷的一下,青丝交织成网,拦住去路:

“等等,你们?”

【沈先生,能不能允许我们和她谈笔生意?】青丝飘摇,一袭唐式大袖衫款款向前,敛衽行礼:

【我们也想弄个身体——虽然衣服可以自己行动,但我们也想有个身体,至少有个脸、手什么的,方便开直播——可以面向普通人开直播!】

【我们可以自己支付费用!】

向普通人开直播,你们在特事局申请了吗,得到批准了吗?

你们确定不会一个不小心,就闹出穿帮事件,比如衣服突然脱落了、手和脸当中并没有躯体连接什么的,需要特事局帮忙善后?

沈乐满腹的吐槽**翻翻滚滚,几乎要满溢出来。画皮鬼已经再一次塌落下来,变成一片影子贴地飘动,插到沈乐和罗裙们之间,再次立起:

【我愿意!我非常愿意!我可以给你们挨个量身定制!提供全方位售后服务!以旧换新!人多还可以打折!

——三个人以上打九折,五个人以上打八折!】

沈乐哀叹一声,胡乱挥挥手,掩面而走。身后裙裾飘摇,罗裙们一窝蜂涌了上去:

【我要定制一个瓜子脸!】

【我想要鹅蛋脸!】

【我画出来模样,你能照着制皮吗?】

【能不能把脸部空下来,留给我自己画?】

喂,你们悠着点啊。难道你们也要学画皮技巧吗?

我不想家里多几个画皮鬼……

【老板别担心,我看着她们,不会让她们闹幺蛾子的!】小油灯及时闪了闪:

【放心,这个家里,一平方厘米的人皮都别想进来!】

啊,还是小油灯最好了,真是贴心。沈乐抬手虚抚一下光团,扬声道:

“那你们慢慢谈好了。替我招呼一下客人——对了,第一单还是我来付钱吧,一人一套,就当员工福利了!”

【老板万岁!】

罗裙们欢呼起来,簇拥着画皮鬼扎进一间空屋子,不知道折腾什么去了。沈乐摇摇头,也只能慢慢走回自己的工作间,开始奋力干活:

画皮妖不愧是皮具制作大师,对各种皮件的感知非常到位。

这次上门服务,她不但帮沈乐辨认出来了各种皮子,还顺便给他画了张图,说明了一下这两个靴子的制造方式:

**乌皮靴,是由哪几块皮子分别裁制,以怎样的方式缝合在一起;

先缝哪里,后缝哪里,哪里和哪里相互连接,哪里是单层皮,哪里是三层厚皮,哪里是一层厚重的外皮,再加一层柔软的内衬……

这样讲过一遍以后,沈乐动手拆解起靴子来,下手丝毫不虚。他耐着性子,先从靴帮开始拆,一个针眼一个针眼,抽出坚韧的麻线;

麻线抽完,靴靿前片和后片各自分开,安稳地倒在桌面上。沈乐先不管后片,把靴靿前片和靴面之间的麻线仔细抽下来,抽得满头是汗:

这前片和靴面之间,是套接缝合,很有一点技巧,需要小心翼翼地拆开。稍微缺乏一点耐心,手下一乱,这靴子就敢碎给你看……

对了,靴靿后片和靴底,也是直接缝在一起的。为了能固定在坚硬的靴底上,缝线特别牢固,穿得特别结实:

而把这些麻线拽出来,也特别痛苦,用力小了根本拽不出来,用力稍微大一点,麻线敢直接碎给你看……

沈乐吭哧吭哧,忙了能有两个小时,才把这些皮子一点一点拆成零件,摊平在桌面上。

停一停,先不急着去修这些皮子,而是把麻线一根一根理清楚,扔进玻璃水槽里铺平,再哗哗往里倒营养液:

“生长!”

“生长!”

几道绿光下去,那些干结的,碎裂的,强度已经非常一言难尽的麻线,精神抖擞,快速生长起来。

沈乐紧紧盯着它们,确保它们只是向前生长,增长长度,并没有突然长成一棵植物,甚至抽出叶子、抽出枝干。

好一会儿,捞出生长到足够长度的麻线,再挂上架子、晾干,等着捻制、涂蜡、做出一根一根漂漂亮亮,长度足够的麻线。

这边处理完,估摸着大概可以用了,卷起袖子,去处理皮靴上面拆出来的皮料:

从头到尾,再扔一遍清洁术,然后照样浸到丝素蛋白溶液里,狂扔生长法术,让它们自行生长,回复弹性和柔韧。

眼看着皮料一点一点恢复柔软和光滑,那些交错的裂痕与起翘,全部安静归位,沈乐才松一口气,继续研究下一步的修复:

“喂,你是想修复成完整的新靴子呢,还是想要保留你原来的样子——就是刚刚被埋进去,埋到风沙里的样子?”

理所当然,并没有人回答他。沈乐也不气馁,把那身完整的铁甲整体搬过来,搬到工作台旁边,让它们和皮靴尽可能地靠近。

这一次,再往上扔生长法术,皮靴,或者皮靴的部件,有了明显的反馈:

有些部分,比如皮靴尖端和边缘、破损的破口,微微腐烂的部分,开始缓慢生长,直到腐烂完全消失;

但是,靴帮处的灼痕,靴底磨损的痕迹,乃至靴子内侧,被长期穿着产生的自然变形和损坏,它是一点儿都不带改变的。

仿佛,这双靴子也想用如此方式,纪念自己的最后一任主人……

“我知道了……知道了。”沈乐双眼半睁半闭,喃喃自语,如同在和靴子沟通。好半天,他睁开眼睛,指尖盈盈绿光悄然消散:

这皮靴表示“不要了”,它表示“该补的都补上了”、“该保留的都保留好了。”

既然它不肯再生长,沈乐也就由着它去,把它晾干,准备重新合为一体。

浸泡过、重新生长过的皮子十分柔软,含水量丰沛,还需要重新鞣制一遍:

“所以当时是用什么工艺鞣制的?有人能告诉我吗?”

不好意思,没有,沈乐只能靠自己去拼命查书,查资料。古代鞣制皮革的工艺,有硝鞣法,有烟熏法,有用植物鞣制法,还有漆皮法;

但是,具体到唐代西域地区的**乌皮靴,到底是用什么法子鞣制,这个嘛……

“我都是用脑子鞣的啊!”

沈乐在大堆大堆的显微电镜照片、能谱分析结果、X射线荧光光谱分析结果和组成成分分析结果当中不可自拔。

好容易冒出头来,诚恳请教画皮妖,得到了以下答案:

“那,脑子……用脑子来鞣制最方便了!控制用量特别简单,好用!”

这位得到了大笔订单,成功混进了沈乐大宅,正和罗裙们没日没夜在一起讨论方案的画皮妖,开心地指了指自己太阳穴,眼睛闪亮亮的:

“而且鞣出来的皮特别柔软,特别细腻,用来做脸模,非常方便!”

说得好像你有脑子一样……

沈乐默默翻了个白眼。画皮妖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扑哧笑了出来:

“很简单,一只兔子,就用兔子自己的脑子鞣,一只羊,就用它的羊脑鞣,一头鹿,就用它的鹿脑……”

“所以每一只动物,都有刚好够用的脑子,来保住它的皮子吗?”

沈乐翻出了第二个白眼。身边啪啪啪啪,鼓掌声连响,却是罗裙们快乐给他当气氛组:

【老板你升华了!你这个双关语,用得特别好!】

奈何我现在手里拿到的只是皮子,并没有脑子——啊不,并不是从活动物开始干活。

沈乐再次诚恳请教,画皮妖侧头想了想,给出了第二种方案:

“用烟熏做出来的皮子厚重,结实,耐磨防水。用硝鞣出来的皮子柔软透气,但是不防水,哪怕是大圣的虎皮裙,走了硝也不能穿了——

所以你要不要试试看,不同部位,用不同方式加工?”

我谢谢你啊!

沈乐卷起袖子,老实干活去了。想了想,索性先不做修复工作,而是从裁切皮子开始,自己做一双皮靴出来:

反正,他也答应过了,帮敦煌所那边做一双复制品,不是么?复制品反正可以无限次失败,做坏了也没关系……

沈乐用很优厚的价格,从画皮妖那里买到了足够的皮子——画皮妖卖给正常人的手工皮具,也需要牛皮、羊皮这些正常皮子。

接下来,他又是收集松枝,又是生烟点火,把厚重的皮张挂在火堆上面慢慢熏;

又是把皮子浸在芒硝溶液里,不断揉捏,让它“吃饱”了芒硝水,再拎出来晒干。

来回三次,刮掉皮子上的浮硝,把“吃硝”后的皮子放到温热的油里,让油不断渗入皮子,再拿出来阴干……

“啊,真的好麻烦啊……”

他做一会儿,就甩一会儿手,站起来走两圈。哪怕戴着厚重的手套,也总觉得芒硝会从手套里渗透过来,粘在自己手上,手指总是滑腻腻的;

温热的油哪怕只有四十度,也会让他胆战心惊,生怕那油爆开一个油花,溅到他自己脸上。

硝制完毕,按照乌皮靴现有的皮件大小,打版、裁制、捻线、缝合,每一道工序,都忙得他满头大汗:

“这牛皮底也太难刺穿了……”

【沈乐!闪开!让我来!】

沈乐一闪身,耳边风声飒然,小墨斗指挥着一根锥子全力向前,利箭般刺穿了三层牛皮……

“我说,你动作也太快了吧?万一我来不及躲,这被刺穿的岂不是我了?”

【不会的!我看着呢!你没躲开,我不会让它发动的!】

墨线飞舞,铅坠引导着锥子上下翻腾,须臾,牛皮上面,就多了一排小孔,均匀完整,看着十分妥帖……

沈乐:“……”

要不然,穿线、缝合的活儿,您也帮我干了?

【那不能!那还是你自己干!我缝出来的东西,会有怪异的!】

行……行吧。沈乐勤勤恳恳,顺着小墨斗给戳出来的洞,一片一片穿针引线、拉紧麻线。

小墨斗还要在旁边喊:

“顺着势拉!不要歪着拉!——看,后面打结了吧!等等!不要拉那么紧,皮子会皱起来的!!!”

就好像,不管我的手艺提升到什么程度,总有一个领域是我的短板,小家伙们总能挑出点毛病了……

他感觉自己双手都要扎出七八十个洞来了,好不容易,才缝好一双长靴。缝完了,再去戳洞,去磨损,去割裂,在上面制造残旧的痕迹:

左右两只靴子,靴尖都有两个大洞,是穿着它长期赶路的人,一天天踢出来的。

制造这个痕迹,要做出和人脚同样形状的模子,撑在里面,一下一下往前顶,往前踢;

左边那只靴子,靴帮断了一大半,不知道当初遇到了什么。但是,看那痕迹大部分平滑,少部分撕裂,像是从半当中割断——

那就在断裂位置戳上一刀,然后连撕带割?

两只靴底,都有极大量的磨损痕迹。沈乐的做法是,找来做耐磨试验的仪器,把靴底疯狂打磨:

“二十分钟……四十分钟……一个小时……我去,这靴底,至少也徒步走了几千公里了吧?糟糕,三层都磨穿了!”

没啥可说的,把鞋底拆开,换皮子,重新打磨吧。之前那靴底,才磨损了一层半,最里面那层有形变,但是到底没有磨到……

如此磕磕碰碰,来回折腾,废掉五双鞋子,才做出了一双完整的、和原版基本相似的、能够拿去当复制品的**乌皮靴。

沈乐这才转换方向,开始对付原品:

缝合,缝合。缝合完了,还要用专门的轻木做鞋楦,垫在里面,让刚刚回潮变软,还没有足够强度的鞋子不至于变形塌陷;

再寻找合适的皮子,剪出大小合适的碎片,缝在,不,用生长法术拼合在破洞处。

碎片和原本的靴子,一眼就能看出显著不同,能看出是后面补上去的。

皮靴倒也不反对,乖乖地让沈乐给它们拼合完毕,一双半靴子,拼合成两双;

最后,看着鞋子基本上定型了,就用棉布塞上棉花,做成软质鞋楦,填塞进去,让靴子妥妥当当地立在原地:

“好啦!终于修复完毕了!——来看一看,你满意吗?”

沈乐用托盘小心捧着两只靴子,把它们捧到挂盔甲的架子旁边,弯腰放好。后退两步,上下打量一遍,摸出手机来拍照:

不错不错,盔甲满意不满意且不去说,反正他挺满意的。这一双**乌皮靴,黑油油,闪亮亮,形状挺括,稳稳立在铁甲底部:

如果把标准放低一点,比如放低到罗裙那样的话,差不多也是完整的一身,可以自个儿起舞……了……

了……

“有啥不满意你说啊!”沈乐左躲,右闪,举起双臂招架,摸起一大张皮子拦在自己面前:

“你直说啊!你不会说话你还会写字吧?你不要老是踢我!阿嚏!”

靴子腾空而起,一个倒踢紫金冠,靴底朝上,靴筒朝下,悬在沈乐脑袋上。晃动,晃动,剧烈晃动——

把靴筒里面的软质鞋楦拼命“吐”了出来,当空撕碎。纷纷扬扬的棉花,大雪似的飘落下来,呛得沈乐连打了两个喷嚏……

等他好容易拍掉一头一身的棉花,就看见头盔上下翻飞,铁甲张臂环抱,虎视眈眈地围在他身边。

想要退一步,往后一仰,差点儿绊倒:

“哎哟!什么东西!——你凑在我脚边干什么?你是想让我穿吗?”

乌皮靴弯了一下靴筒,又弯了一下,又像鞠躬,又像点头。

沈乐真是恨自己把它鞣制得这么柔软,小羊皮的靴筒别说弯折到180度,想打个结,估计都能做到——

“别了,你是我修好的文物,这年头有谁穿文物的?真以为是龙袍谁都想穿吗?——靴子修好了要穿一下,改天我修一件金缕玉衣……”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这话太不吉利,还是不要讲了……

两只乌皮靴一起围堵到他身边。一只不停弯腰,反复示意;

另一只“啪嗒”一声躺倒,把靴筒开口处凑到沈乐脚尖,蠕动着往上凑。

看那样子,沈乐都不用自己动手,只要稍微抬起脚尖,乌皮靴就能替他套好……

“天底下的鞋子都能这样穿就好了……”沈乐被它们缠得没办法,坐倒在椅子上,抬腿去脱室内便鞋。

唉,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乌皮靴这么热情,后面肯定是在作妖。

但是那有什么办法,自己修好的靴子缠着你让穿,哭着也要穿穿看——大概率,它有什么重要的信息,一定要告诉我……

沈乐唉声叹气,抬了左脚抬右脚,让靴子努力套到他脚上。刚刚穿完,头盔快速飞过来,“啪嗒”往他脑门上一扣;

停一停,铁甲也跟着过来,咔咔往他身上套。

只一小会儿,沈乐身上就扛了二三十斤的重量,如果不是他的身体被铜片加强过,面对这个架势,还真要腿软一软。

“好吧,我准备好了……有什么事情你们就来吧……”

沈乐喃喃。而铁甲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很快,眼前一黑,再次把他拉进记忆当中:

这一次,黄沙漫漫。

沈乐手扶城头,举目望去,瞬间就是一惊。和田河,这还是和田河么?

这条收集了昆仑山融雪、在于阗城外奔流而过,又穿越沙漠,直到龟兹的和田河,记忆中,在于阗城下的时候,一直是滔滔碧波,河面宽阔。

然而这时候,整条和田河的河面宽度,已经缩小到原来的不足三分之一,露出了大片大片干涸的河床;

而于阗城外,曾经是一望无际,几乎可以延伸到天尽头的良田,此时,也只剩下了有气无力的一小片……

这么点水量,这么点田地,养得活多少农人?又养得活多少牧民?

吃不饱,要饿死的人,他们会怎么样?

要出事!!!

脑海里反射性地窜起这个念头。还没想明白,背后脚步声急,肩膀让人重重一拍:

“阿李!将军叫你!”

“啊,我立刻就去。”沈乐收回视线,匆匆转身。下城头之前最后一瞥,远处烟尘大起,似有队伍迤逦而来……

那是什么队伍?

牧民?

沙匪?

还是——援军?

于阗城并不算大,沈乐从城墙到将军的营帐,也用不了多少时间。

一脚踏进大帐,触目就是将军一头雪也似的白发,和依然宽厚,却已经有些伛偻的脊背:

“阿李,”将军并未转身,依然负手面对屏风,和屏风上悬挂的地图:

“你随我多少年了?”

沈乐飞快地整理记忆。今年是哪一年?今年到底是什么年号?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几十年了。将军。”他含糊回答。将军也不在意,缓声道:

“是啊,这么多年了。阿李,我有个重责大任,要交给你,你敢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