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晚秋的缘故，希尔盖草原的一些地方已经能闻到干草发霉的味道了，这其实很好，说明今年的草场还算肥沃。
站在丘陵的头上，远远的能瞧见草原人的角兽在原野上绕着一个个临时搭建的帐篷奔驰着或者一搭没一搭地散着，这应该是它们一年来最自由闲散的时候了，因为草原上的人现在都在为过冬努力地做好准备，而这时这些牲畜也只能交给部落里的小孩看守或者抽空看上两眼。
南青寻是经历过草原的冬天的，和圣都简单的为街道换上一身素裹银装不一样，草原的冬天很残酷，河流被冻结，草地被掩埋，食物全靠一年的积累，生存所依赖的有经验，也有那所谓的，运气。
其实南青寻并不是很喜欢在冬天来到希尔盖草原的，因为这时候她总能见识到这片大地残酷的一面，只是大雪总能把一切藏起来，不论是罹难者小屋坍塌的哀嚎还是枵肠人弓曲着的身体，都只能在春日的暖风与旭阳下换得一声叹息。
“这就是这片大地所需的养料么…”
抚摸着逐渐破落的山栏，南青寻回想到了老人们的说辞，他们坚信这一切都是必须的，只有在早春薄雪里瞧见这些被定格在人生最后一刻的祭品时，今年才会过得更好。
这很荒谬，对吧。但草原的人就是如此坚信，即便年轻的时候对此嗤之以鼻，但年老后都会对它奉如真理。
短暂的将思绪停留在这里，南青寻加快了脚步，黑色的靴子踩在了细碎的枝丫上，手顺着山栏向上寻觅，山顶的光亮似乎在努力驱散着阴郁，深深吸了口气，南青寻跑了起来，仿佛被深渊巨兽追逐一般，不要命的跑着。
终于在太阳完全升起时，南青寻来到了山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但南青寻没有将目光偏移一丝。
淡金色的阳光照射在灰白色的石碑上，连带着最后一点树影也被驱散走了。
这一幕是如此相似，南青寻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她想说什么但所有的心声都被卡在了喉咙里，一瞬间所有的思愁情苦心哀声死都化为了泪水凝聚在她的眼眶中。
是歉意么，她不知道，是惋惜么，也不全是，但她知道，有悲伤。
晨间的风拂过了她的脸颊，可是她不觉得冷，只觉得过往的记忆再次被唤起，隐约间能听到熟悉声音在耳畔响起，一切就好像没发生过一般。
记忆如潮水般浮现，又顺着思潮涌动，使那不知是何滋味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泄而下，时间像是被拨回了七年前，回到那剥夺走她眼中光亮的一天。
南青寻还记得在那前一天，那个声音的主人跟她说草原的人其实很冷漠，他们遵循着自然的准则，他们相信这片大地需要养料，所以能对一切不幸冷眼相观，他们就像一艘艘孤零零的小船，散落在这片茫茫碧海里，任由风吹雨打，平静的走向注定灭亡的命运。
所以在赫卡维亚成立的时候她很高兴，她觉得既然这么多外貌、习惯都不尽相同的人都能团结一心，那么草原人的团结也是能够实现的。
但事实告诉她，这是错的，而南青寻也知道原因，只是南青寻也在追寻那一丝的可能，所以南青寻没告诉她。
那时候的南青寻还很年轻，还不知道问题与原因之间有这必然的关系，所以当这个声音的主人为梦想而死时，她才惊觉自己的无能与无知，并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直到现在南青寻也找不到正确的道路，她只知道曾经的草原人相互狩猎，他们的信仰在潜移默化中将他们导向了现在的状况。
曾经她问过库特里部落（狮人族，最大的藩属部落，以奴隶贸易和决斗场闻名）的酋长是如何将族人从散沙凝聚成一股麻绳，对方是这么回答的——
“我们有自己的生意，我们可以不依靠草原养活自己，而现在养活我们的生意需要我们团结到一起，仅此而已，殿下。”
这道理很简单，南青寻也能懂，但她无法复刻，她也尝试过利用贸易市场将人凝聚起来，这并不容易，其中的阻力也很大，收效也甚微。
她需要更多的力量和时间。
早间的雨拂去被窝里带出来的倦意，旅人披上了外衣，在抱着杯咖啡在窗前坐着。
这个季节的风很冷也很干净，它经过哪里就染上了哪里的气味，但在它离开的时候，不论是贵妇人手里的香气还是劳工肩上的汗味都抓不住它的尾巴。
旅人的眼光也从庭院内的妇人脸上转移到了一旁偷偷躲在墙后的瘦弱少年上。
她能感受到两者之间的关系，不论是那相似的五官还是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亦或是他们身上那股代表着血缘的味道。
在这一刻旅人就明白了这是一块真正意义上的家族农场，在清晨的风里旅人能闻到农夫与贵妇、女佣与小姐、侍从与少爷之间不胫相似的味道。
这让旅人想到了曾经在书上看见的一种生活在炎热草原上的巨型蜥蜴，他们喜欢以弱小的同类为食，有时甚至连幼崽也不放过。
而这片农场则像一块被坚冰冻结的湖泊，恰巧旅人的心曾经见过那个被晨曦照拂的寒冷湖泊，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黑。
不过与那不同的是，眼前的这片湖泊即便是被冻住了，也能闻到那一丝丝令人作恶的血腥味。
“咚咚咚。”
在旅人的有些无力的瘫靠在窗台上时，她听见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在短暂的询问后她才知道瑜槿汐很早便起来锻炼了一番，而且在回来后便把自己的行程告知了老庞克，并且在楼下享用了一顿简单的早餐的同时，托女仆将早点送到了自己的房间。
旅人捏了捏自己的大腿，有些无奈，只得叫她自行进来。
送上来的东西有很多，女仆的手脚也很麻利，很快便布置好了一切。
旅人注意到了她如海浪般的长发，不由俯身捏住了对方的眼角，那双眼睛是淡蓝色的，有着十足的美感，除去那头如湖水般青翠的长发以外，她与旅人印象中的蒙纳芙人外表基本吻合。
女仆闭上了双眼，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认命一般一动不动。
“放轻松，蒙纳湖畔的精灵小姐，我只是需要一个人陪我共进早餐。”
旅人松开了手，语气保持了一点冷淡与疏离。
女仆愣了下，随后脸颊上便挂上了一点绯色，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拿起了眼前的燕麦粥，小心翼翼的吹着，在热气升腾的速度变慢时，端着碗将勺子停在了旅人的嘴边。
“请您用膳。”
见旅人没有反应，她便开口提示到。
旅人闭上了双眼，再次睁开时对方的脸上只剩下了惶恐与局促。
旅人没有再为难她，只是轻轻的接过了勺子和瓷碗，道了声谢。
清早的光阴总是过得很快，很快雨便停了下来，淅沥沥的声音也在雨停了之后开始停止。
“走吧，小姐。”
瑜槿汐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厚重的浴巾搭在肩上，身体向左侧微微倾斜，长而有力的手将两边的浴巾拎起，搓着自己的头发。
旅人伸了伸懒腰，将自己的腿从窗台上收回，她注意到了楼下的仆人已经为她们的马喂足了草料，于是她收回了目光，冲瑜槿汐点了点头。
淡绿色的庭院里聚集的人不多，只有老庞克这一家的主要人员，他们的眼睛还有点红，但还是坚持着和瑜槿汐握手告别。
旅人抚摸着马儿头上的白斑，任由对方蹭着自己的衣袖，注视着眼前的场景。
“槿汐小姐，愿您旅途愉快。”
金色头发的女孩垫着脚尖，伸着手臂将自己半挂在了瑜槿汐的脖子上，努力的伸长脖子在瑜槿汐的耳畔低语。
瑜槿汐的脸有点红，她点了点头，温柔的抚摸着女孩的脸庞。
旅人则是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她有些厌恶这愈发浓郁的味道，也迫不及待的想远离它。
马车很快便从那片庄园逃离，在启程之前旅人便安抚好了那位倔强的车夫，所以旅人现在是和瑜槿汐呆在了车厢之内。
不过很快瑜槿汐便出去引导着方向。
而旅人也在第一个马蹄印在这片森林里的时候便将车窗抬起，仔细的向外望着。
瑜槿汐在外面偶尔回头的时候注意到了旅人的行为，她想到了以前南青寻总会在这里找到那几根小尾巴，嗯，苍白色的小尾巴。
于是瑜槿汐也开始寻找起了合适的地方，终于她找到了那块灌木丛，扬了扬马鞭向那块小山丘驰去。
马车的速度很快，很快就到了目的地，瑜槿汐将马拴在了一旁的树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瑜槿汐才对上了旅人疑惑的目光，她这才解释到，“殿下的军队才走过，他们是不会轻易出现的。”
说完瑜槿汐就将头伸进了马车里，终于注意到了那个被捆的严严实实的布袋，于是就将它扛了出去，在摊开之后瑜槿汐不由有些惊讶。
“您是把整个面包坊搬空了吗！”
“本来想全要，但人家不肯，所以只要了一半。”
“您可真不给殿下省钱。”
“这不只要了一半。”
旅人摸了摸鼻梁，有些尴尬。
在完全解开后瑜槿汐不由皱了皱眉，她有些头疼的对旅人抱怨到，“您买的质量太好了，这样即便我们站在这里吆喝都不能送到他们手上。”
旅人有些不解，因为在她眼里这已经足够让这里所有无家可归的人饱餐一顿，瑜槿汐也看出了她的疑惑，只得将南青寻的话说给她听，“殿下曾经说过，只有我们的侍卫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才能暂时阻止有人抢走别人的食物和有人献上自己的食物。”
旅人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她实在不愿放弃，于是在短暂的思索过后她便抓起了一大把沙石将它们充分的与面包混合。
“您在做什么，他们吃不了我还可以……”
不等瑜槿汐说完旅人便吆喝着她一块加入，并向她解释，“只有真正需要的人才会去吃一块塞满了沙石的面包，因为这是为数不多的希望。”
“您最好留几块好的，殿下管这叫安心费。”
“安心费？”
“我也不清楚，但殿下说能保证他们在饱餐一顿之后不至于挨上一顿毒打。”
听到这里旅人有些哀伤，张了张嘴巴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这让她想起了那座庄园，它们的规则不尽相同。
人们从森林里走出，同时又走向了另一座森林，这座森林没有之前的阴森，甚至不再危机重重，但过去发生的，总会再发生，以前遵守的，还要遵守，无非就是换个方式，换个进步的方式罢了。
世界总是一遍一遍的在循环，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都会以不同的形式走上相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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